马道士的嘴唇抿得发白,道袍下的手攥成了拳,指节抵着香案的木纹,硌出几道红痕。宁慧悠将那张掺了金粉的平安符放在他面前,符纸被山风掀得轻颤,金粉在日头下闪着细碎的光——那不是寻常画符用的朱砂,倒像是从什么金器上刮下来的粉末。
“这金粉哪来的?”宁慧悠问。
马道士喉结滚了滚,忽然往香案后缩了缩,膝盖撞在香炉上,叮啷一声响。衙役上前掀开香案下的蒲团,露出块松动的地砖,地砖下藏着个木盒,盒里除了半锭金子,还有张字据,上面写着“了尘借金五两,月内归还”,落款日期是半月前。
“了尘师父借过你的金子?”京兆尹拿起字据,“他借金子做什么?”
马道士这才松了口,声音哑得像被山风刮裂:“是……是给山下孤女治病。前几日山下三个孤女染了痘疹,烧得直说胡话,了尘师弟掏空了寺里的香火钱抓药,还是不够,就来跟我借了金子。”
那半锭金子原是青云观祖传的镇观之物,马道士本不肯借,可架不住了尘跪在观门口磕头——说若救不回孤女,他这出家人也没脸敲木鱼了。最后马道士心一软,把金子拆了半锭给他,还画了平安符让他带回去。
“那你为何要藏字据?”宁慧悠追问。
“我怕他还不上。”马道士抹了把脸,“那金子是观里的根,我若说了出去,香客该说我见死不救;可若他真还不上,我又没处说理……”
了月蹲在地上,盯着那半锭金子忽然哭了:“师叔总说寺里没钱给我买丝线,原来他把钱都给孤女了……连佛前的烛台都要拿去当,我还怨他偏心……”
她前日来寺时,了尘正蹲在禅房翻经卷夹着的碎银,见了她只说“月丫头来得正好,师叔给你留了样东西”,转身就去拿烛台。可等他捧着烛台出来时,脸色白得吓人,刚把烛台塞她怀里就倒了下去——心口还没插木鱼槌,只是嘴角淌着黑血。
“是中毒!”了月猛地抬头,“师叔是中了毒才倒的!我当时慌了神,只当是被人杀了,才拔了后来插进去的木鱼槌……”
中毒?仵作立刻重新验尸,撬开了尘的嘴,果然在牙缝里找到些黑色粉末,闻着有股苦杏仁味——是鹤顶红。他又解开尸身的衣襟,心口的木鱼槌伤口边缘很整齐,确实是死后才扎进去的。
“是谁先下的毒,又是谁后扎的木鱼槌?”京兆尹皱起眉。
刘货郎忽然往前挪了挪:“扎木鱼槌的……许是我那浑小子。”
刘货郎有个十五岁的儿子叫刘虎,平日里总爱偷溜去净慈寺看热闹,前几日还因偷刘货郎的糕点给孤女吃,被了尘抓着教了半日光景。刘货郎说前日夜里见刘虎揣着木鱼槌出去,回来时脸色惨白,问他去哪了只说在寺后晃悠。
衙役去唤刘虎时,那少年正蹲在净慈寺后的松林旁哭,手里攥着块了尘给的糖糕——糖糕被夜雨泡得发软,还没舍得吃。见了官差,他扑通就跪了:“是我扎的木鱼槌!可我没杀了尘师父!”
刘虎说前日夜里他去寺里想给了尘送些热粥,推开门见了尘趴在经卷上不动,以为是睡着了,喊了几声没应,就慌了神。他想起前日刘货郎跟了尘吵架时说“再护着偷糕点的小崽子就给你一木鱼槌”,一时糊涂竟拿起了尘案上的木鱼槌往他心口戳了戳,想试试他是不是真睡死了。戳完才发现了尘身上冰凉,吓得扔了木鱼槌就跑,连粥都忘在了院外。
“那毒是谁下的?”宁慧悠问。
刘虎摇头:“不知道!我去的时候院外有个黑影往东边跑了,穿件灰布衫,像……像酒馆的王掌柜。”
山下酒馆的王掌柜是个瘸子,平日里总爱跟了尘讨经文,前几日还因了尘不肯给他写“生意兴隆”的匾额,在酒馆骂了半日光景。宁慧悠让人去酒馆时,王掌柜正收拾包袱想跑,灶台下还藏着个空瓷瓶——瓶里的残留粉末和了尘牙缝里的黑末一模一样。
“是你下的毒!”京兆尹厉声道。
王掌柜瘫在地上,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是他先挡我的财路!前几日有个南来的商人看中了他那方青石烛台,说愿出五十两买,让我去说合。我跟了尘提了,他不仅不肯卖,还骂我眼里只有钱,说那烛台要留着给孤女照路用!”
那商人给了王掌柜五两定金,说若能拿到烛台再添十两。王掌柜见了尘不肯卖,就起了歹心,前日傍晚偷偷往了尘常喝的茶里下了鹤顶红,本想等他死后偷偷把烛台拿走,没承想被刘虎撞见,又被了月先一步取走了烛台。
“我只是想要烛台,没想真杀他啊!”王掌柜哭道,“他给我儿子剃度时还说,出家人要心善……”
原来王掌柜的儿子早年染了痘疹,是了尘上山采草药救回来的,后来还送他去寺里当了小沙弥。这话一出,满院的人都红了眼眶——那个总穿灰布僧衣的和尚,生前护着孤女,死后竟被这些受他恩惠的人搅得不得安宁。
案子审完时,谷雨的雨又下了起来。王掌柜因故意杀人被判斩立决,刘虎年幼无知且无杀人之心,打了二十板罚去净慈寺扫院半年,了月把烛台捐给了净慈寺,说要让师叔的烛台接着给佛前添油,马道士则把那半锭金子换成了药材,给山下的孤女熬了整月的预防痘疹的汤药。
宁慧悠离开净慈寺时,见寺里的小沙弥们正围着了尘的空禅房抄经,案上摆着那方补好的青石烛台——马道士找石匠用银箔把缺角补了,烛台上点着长明灯,灯影混着雨气飘得老远。老僧坐在廊下敲木鱼,声音比往日更沉些,刘虎端着热茶给孤女们分,瘸着腿的王掌柜的婆娘则给寺里送了新采的松脂。
京兆尹叹道:“一场命案牵扯出这么多人,倒像是把山脚下的人心都翻了出来晒了晒。”
宁慧悠望着远处了尘的新坟——坟前插着支用松枝做的小烛台,是小沙弥们削的,雨落在枝上,亮晶晶的像裹了层银。她想起了尘攥在手里的残烛,烛芯的灰虽冷了,却还凝着个小小的“善”字,是他生前最后抄的经字。
回府的路上,雨越下越大,把路都洗得发亮。宁慧悠知道,有些债要用命还,有些错要用一辈子补,就像这半截残烛,燃尽了能照亮人心,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