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地主瘫在仓院的麦袋上,折扇被麦芒扎得歪歪扭扭,他望着顶门杠上的“王”字,眼泪混着汗淌在脸上:“我就夯了他一下!真就一下!他转过身瞪我,眼里像淬了火,我才慌了神往后退……”
那日夜里,麦老实蹲在仓院后墙数麦袋时,王地主正带着管家查仓。见麦老实手里攥着根柴禾棍在地上划“漕”字,王地主心突突跳——那些印着官仓记号的麦子,是他上个月托漕运的远房侄子换的赈灾粮,本想混在租子里偷偷卖掉,偏被麦老实撞破了。
“你别多管闲事。”王地主往麦老实手里塞了两串铜钱,“这些你拿着,够麦丫买花绳了。”
麦老实把铜钱往地上一扔,柴禾棍戳着麦袋:“这是官府发的赈灾粮!去年旱灾,多少人家等着这些麦活命,你倒好,藏在这儿换钱!”他转身就要往村外跑,说要去县衙报官。王地主急了,抄起门后的顶门杠就往他后颈夯去——麦老实往前踉跄两步,后脑勺正磕在井台的青石板上,“咚”一声闷响,人就倒了。
“我当时吓懵了。”王地主哭道,“管家说不能让人知道,就把他拖去麦田埋了……那锄头是后来插的,想让人以为是麦收时起了争执失手杀的人……”
李先生蹲在灶膛边,手里攥着那半块麦饼,饼渣掉在衣襟上都没察觉:“我见麦老实手里还攥着麦饼,想起他前日还送我两个新麦做的馍,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可我不敢说啊!王地主说漏了嘴要株连,我家里还有老小……”
刘老头往麦老实的尸身前摆了把磨得锃亮的镰刀——是他连夜修好的,镰刃映着日头,亮得晃眼。“你说要割东垄的麦,我给你磨好了。”他老泪纵横,“东垄的麦长得好,能留好种子,麦丫往后有麦种了……”
麦丫抱着农具袋,把袋里的碎银分给村里交不起租的佃户:“我爹说这些银该给大家。他前几日把王地主多收的租子偷偷运回来,藏在东麦田,就是想等麦收完分给大家……”
村民们捧着碎银,看着打谷场那具盖着麦秸的尸身,有人蹲在地上哭出声:“麦老哥总说‘麦子要分着种才长得旺’,他自己却……”
案子审完时,夏至的日头正毒。王地主私换赈灾粮、故意杀人,判了斩立决;管家参与埋尸、包庇主犯,打了八十大板流放三千里;李先生知情不报、补插凶器,打了五十大板罚没家产;漕运那个远房侄子也被革了职查办。被偷换的官麦全部分给了村民,王地主的田产充了公,租给佃户们耕种,只留了一小半给麦丫种麦子。
宁慧悠让人把麦老实葬在东麦田边,坟前立了块石牌,没刻字,只插了把修好的镰刀。村民们轮流来坟前除草,麦丫每日放学都带着新收的麦穗来,把麦穗摆在石牌前:“爹,今日的麦晒得干,能磨白面了。”
刘老头在坟边搭了个小棚,守着麦丫种的麦田。他教麦丫揉麦种、扬场,说:“你爹懂麦,知道哪块地能长出好麦子——就像他知道啥是该争的理,啥是该让的情。”
麦丫学着爹的样子,把东垄的麦种分给各家各户:“爹说种麦要留好种,做人要存好心。”佃户们种麦时都往麦老实的坟边多种几垄,说要让麦浪围着他,让他闻着麦香睡安稳。
宁慧悠离开麦溪村时,见打谷场上晒满了新麦,村民们正围着麦丫教她用连枷打麦。麦丫的花绳系在辫梢上,随着连枷的起落晃啊晃,像两只停在麦穗上的蝴蝶。李先生的婆娘带着孩子来给麦丫送新蒸的麦饼,说:“是我家汉子对不住你爹,往后有啥活,婶子帮你干。”
京兆尹望着漫山的金浪叹道:“一场命案,倒让地里的麦子都有了情义。”
宁慧悠摸着麦丫送的麦穗——麦穗沉甸甸的,麦芒扎得手心发痒。她想起麦老实攥在手里的断镰,断口虽锈,却还沾着新麦的香,那是他临死前还记挂着的麦收,是他想给麦丫留的好日子。
回府的路上,车轱辘碾过麦秸路,沙沙地响。宁慧悠知道,有些理争得头破血流也要争,有些情藏在麦浪里会慢慢长——就像东垄的麦子,今年割了明年还会再长,麦老实的念想,也会跟着麦种撒在地里,长在人心上。等麦丫长大了,握着那把修好的镰刀割麦时,会知道爹不是死了,是变成了地里的麦根,护着她,也护着这满村的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