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掌柜瘫在锦绣庄的染料桶边，石砚台从膝头滚落在地，砚底的“吴”字磕在染缸泥上，洇出片深褐的印。他望着蓝芷尸身腰间的小纺车坠子，声音抖得像被风扯碎的染布：“我就砸了她一下……真就一下！她攥着那本记满黑染料账的册子瞪我，说‘吴老四，你拿掺黑泥的靛蓝给闺女做嫁妆，夜里能睡得踏实吗’，我这才慌了神往后退……”
那日夜里，蓝芷蹲在染坊后墙核对染样时，吴掌柜正带着孙先生盘货。见蓝芷手里的册子上划满红圈——圈里都是他用旧染料充新料的账目，尤其是赵婶子那户，明明订的是头等靛蓝布，他却在染料里掺了四成河底黑泥，还扣了蓝芷染布的工钱抵“耗损”。蓝芷把册子往他面前一摔：“这些布得重染！都是要压箱底的嫁妆，谁家不是攒了半辈子的钱？你倒好，拿人家的念想钱换酒喝！”
吴掌柜往她手里塞了串铜钱：“蓝妹子，咱俩在这巷里染了六年布，睁只眼闭只眼算了。这些你拿着，够给坊里学徒换两副新纺车了。”
蓝芷把铜钱打落在地，铜钱滚进黑染料里，分不清哪枚亮哪枚暗：“我娘当年就是被假染料骗了，拿陪嫁的白布染红嫁衣，结果染出黑褐的补丁，羞得躲在屋里不肯出门……你这样做，对得起巷里那些把你当实在人的老辈吗？”她转身就要往巷口跑，说要去工署报官。吴掌柜急了，抄起账台上的石砚台就往她胸口砸去——蓝芷往前踉跄两步，后背正撞在墙根的石碾上，“咚”一声闷响，人就倒了。
“我当时吓懵了。”吴掌柜哭道，“孙先生说不能让人知道，就把她拖去废染缸埋了……那染刀是后来戳的，想让人以为是染布匠起了争执杀的人……”
孙先生蹲在灶膛边，手里攥着半张没烧完的染样册，纸灰粘在胡子上都没察觉：“我见蓝芷手里还攥着新染料样，想起她前日还帮我闺女染了块满月布，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可我不敢说啊！吴掌柜说漏了嘴要连坐，我家里就指望我这账房差事活命……”
柳绣娘往蓝芷的尸身前摆了把拼好的木梳——是她连夜用木胶粘的，梳背的桔梗花被小心磨亮，映着日头泛着温润的光。“你说要给我染胭脂红，我给你拼好梳子了。”她抹着泪道，“工署的林大人说肯把你藏的那些真染料分了，往后青禾跟着我过，我教她染布绣花，不让坊里的学徒断了生计……”
青禾抱着蓝芷的小纺车坠子，把吴掌柜退回来的银钱分给巷里要做嫁妆的人家：“蓝姐姐说这些银该给大家。她前几日把吴掌柜多收的钱偷偷记下来，就是想等算清楚了还给大家……”
婶子们捧着银锭，看着空地上那具盖着靛蓝布裙的尸身，有个老妇人蹲在地上哭出声：“蓝丫头总说‘染料要纯，心要干净’，她自己却……”
案子审完时，霜降的霜刚结在染坊巷的青石板上。吴掌柜欺瞒街坊、故意杀人，判了斩立决；孙先生参与埋尸、补插染刀，打了八十大板流放三千里；伙计知情不报、帮腔遮掩，打了五十大板逐出染坊巷；锦绣庄的铺面充了公，改成了巷里的义染坊，专门给寒门人家染平价布。柳绣娘把绣娘铺的钱盘下了青蓝坊，带着青禾守着铺子过活，铺门口挂着块“蓝芷染坊”的木牌。
宁慧悠让人把蓝芷葬在巷口的老皂角树下，坟前立了块石牌，没刻字，只插了把粘好的木梳。街坊们轮流来坟前扫落叶，青禾每日收工都带着新染的布样来，把布样摆在石牌前：“蓝姐姐，今日的桔梗花布染得匀，林大人还夸了呢。”
柳绣娘在坟边搭了个小棚，守着义染坊的染料。她教青禾辨染料、扎染花，说：“你蓝姐姐懂染，知道哪桶是真染料哪桶是假染料——就像她知道啥是该守的理，啥是该护的情。”
青禾学着蓝芷的样子，把义染坊的染料分给各家各户：“蓝姐姐说染布要色正，做人要心诚。”婶子们来取染布时都往蓝芷的坟边多放把野菊，说要让花香围着她，让她闻着染料香睡安稳。
宁慧悠离开染坊巷时，见义染坊前摆着张长桌，柳绣娘正带着青禾给孩童染虎头布。青禾的染棒搅得染料“咕嘟”响，辫梢上系着蓝芷留下的青布带，随着搅动的动作晃啊晃，像只停在染缸上的蝴蝶。孙先生的婆娘拎着篮子来给青禾送新蒸的窝头，说：“是我家汉子对不住你蓝姐姐，往后有啥活，婶子帮你干。”
京兆尹望着巷里飘着的靛蓝碎布屑叹道：“一场命案，倒让巷里的染气都纯了。”
宁慧悠摸着青禾送的小纺车坠子——坠子沉甸甸的，转起来响得清透。她想起蓝芷攥在手里的旧梳，断齿虽糙，却还沾着木梳的温，那是她临死前还记挂着的青禾，是她想给街坊们留的真染料。
回府的路上，车轱辘碾过落满染屑的路，沙沙地响。宁慧悠知道，有些理争得头破血流也要争，有些情藏在染香里会慢慢长——就像巷口的老皂角树，今年落了叶明年还会再绿，蓝芷的念想，也会跟着染布的浆声落在地上，长在人心上。等青禾长大了，握着那把粘好的木梳染布时，会知道蓝姐姐不是死了，是变成了义染坊的柔光，护着她，也护着这满巷的街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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