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板跪在陈记酒铺的青石板上,手里的酒坛塞子“当啷”坠地,陶片溅在断陶罐的竹纹刻痕上,刮出些细碎的泥屑。他望着宁慧悠手里那半只旧罐,喉间滚了滚才哑着声开口:“曲老弟前儿个后晌来铺里,把陶罐往酒坛边一放,说‘陈老哥且收着,这是我先押的酒曲钱’,还递了袋新蒸的酒曲,说‘石头那小子爱捣鼓,你给捎去’。我哪敢收?只说等他凑够了数再说,他却笑,眼角沾着点酒糟沫,说‘快了,等把那批贡酒的账清了就够’。”
“哪批贡酒的账?”京兆尹往前半步,靴底碾过地上的酒渍,发出黏腻的响。
陈老板指尖抠着青砖缝里的灶灰,指节泛白:“他没细说,只说巷东的王掌柜欠着不该欠的钱,还说……还说那酒沾着水,拿在手里寡得慌。前日夜里我见他往后巷去,手里攥着本厚账册,灯笼照得纸页上的酒样发亮,我在铺檐下喊他,他只回头摆手,说‘等我回来给你酿真贡酒’。”
石头蹲在“醉春坊”的门槛上,怀里抱着曲明留下的酒提子,提子被他攥得发烫:“曲叔前几日总往王掌柜的‘聚酒轩’后巷跑,说要查酒坊的进货账。还说王掌柜酿的酒不对,明明是掺了井水的淡酒,却按纯粮酒的价卖给街坊,尤其是卖给那些要办寿宴的老叔伯,算得更糊涂。”
“聚酒轩”后巷堆着些没开封的酒坛,宁慧悠让人撬开一坛,里面的酒果然泛着浑浊的白光,舀起一勺在指尖捻了捻,指腹沾着层细白的粉末——是没发酵透的米渣。仵作拿银簪搅了搅酒液,眉头拧成个疙瘩:“郡主,这酒上有霉味,还混着点……账册上的墨迹味——是曲明常用的松烟墨。”
后巷的墙根下藏着个破木箱,箱口露着半本账册,账页上的字迹正是曲明的。王掌柜的伙计正蹲在箱边擦酒坛,见官差举着账册过来,手里的抹布“啪”地掉在地上:“这……这不是我家的!”
“曲明死了,你知道吗?”宁慧悠将账册往他面前一递。
伙计脸色“唰”地白了,往后退了两步撞在酒坛上,坛盖“哐当”一声翻倒,淡酒泼了一地:“知……知道!今早听人说了,真是可怜。”
“他前几日夜里来过酒坊,对不对?”
伙计眼神往铺里瞟了瞟,声音压得像蚊子哼:“是……是来过!说要查酒坊的流水账,王掌柜没肯,两人在柜台后吵,曲明还拍着桌子骂,说要去报官告我们欺瞒街坊!”
欺瞒街坊?宁慧悠转头看向酒坊的账柜,柜锁有新被撬动的痕迹,锁边的木头上还沾着些灰黑的灶灰,和曲明手里旧罐上的分毫不差。衙役撬开账柜,里面堆着的账册竟夹着些官府的酿酒执照,执照上的印鉴比酒坊报的少了两成,执照边角还沾着些碎布——是曲明灰布短褐上的料子。
“这些执照是哪来的?”京兆尹指着执照问。
王掌柜从铺后颠颠跑出来,手里还攥着瓶刚封的酒,酒掉在地上沾了泥:“是……是上季的旧执照!许是伙计收拾时混进去的!”
“上季的执照用这季的布碎粘?”宁慧悠拿起一张执照,执照上的印章是上月才盖的“县酒署”印记,“王掌柜倒是说说,旧执照怎会盖新章?”
王掌柜的脸涨得像熟透的柿子,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石头忽然在账柜角喊:“这是曲叔的酒勺!”他指着支掉在角落的木酒勺,“曲叔说这酒勺量酒最准,前几日说酒勺丢了,原来是被你们藏了!”
那酒勺杆上刻着个“明”字,勺头还沾着未干的酒渍,和账册上酒样的痕迹完全相合。仵作翻出酒坛里的米样闻了闻,抬头道:“郡主,这米上有陈味,是去年的旧米——王掌柜却按新米价酿酒,每坛多收了八十文。”
宁慧悠让人去查王掌柜的进货名册,发现有十几户要办寿宴的人家都被多收了酒钱,名册上还画着歪歪扭扭的“欠”字。巷西的李老叔拄着拐杖来作证:“王掌柜说今年米贵了,要多收十五文一坛!我家老婆子过寿,本想打十坛纯粮酒待客,他却拿掺水的淡酒充数,说不给钱就拿我家的旧水缸抵……”
李老叔的小孙儿说,前几日夜里见曲明蹲在酒坊后墙,手里攥着账册往墙上划,像是在记多收的钱数。王掌柜拿着石臼出来,两人在墙根吵了起来,王掌柜还骂“再多事就给你一臼”。
“后来呢?”京兆尹问。
“后来我就被爷爷叫回去睡觉了,”小孙儿搓着衣角道,“等我偷偷再来看,墙根没人了,就见地上掉着半块酒曲,跟曲叔给我玩的‘酒饼’一个样。”
衙役在酒坊后墙的土坯上找到个新鲜的砸痕,痕边沾着些酒渍——是陈老板说的曲明带去找石头的酒曲上的。仵作蹲在痕边扒开浮土,露出块沾血的碎布,布上绣着个模糊的“明”字:“是曲明短褐上的布!”
王掌柜的伙计忽然“扑通”跪下,膝盖砸在酒坛上发出闷响:“是我!是我推了他一把!”他哭着道,“前日夜里我见他在墙根记多收钱数,就上去拦,他拿账册要拍我,我才拿石臼挡了一下!谁知道他脚一滑,后脑撞在墙根的石磨上……”
“撞在石磨怎会太阳穴遭钝器所伤?”宁慧悠盯着他。
伙计眼神一慌,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是……是我怕他没死透,又补了一下……”
陈老板忽然在旁喊:“不对!他说谎!”陈老板指着伙计的手腕,“前日我见你手腕上缠着布,问你咋了,你说被针扎了——那明明是被陶罐磕的口子!”
伙计的袖子被扯开,手腕上果然有道斜斜的疤,边缘还沾着灶灰。仵作凑过去看了看,摇头道:“这疤是新的,但不是陶罐磕的——罐口是钝的,磕不出这么深的口。”
众人正愣着,石头忽然指着酒坊梁上喊:“那是曲叔的灯笼!”梁上挂着个旧灯笼,是曲明用来照路的。衙役爬上去取下灯笼,灯笼上缠着根麻线,麻线沾着些灰黑的粉末——是煤烟。
“巷里谁烧煤?”宁慧悠问。
“是账房刘先生!”街坊们异口同声。王掌柜请的账房刘先生总爱蹲在酒坊门口抽煤烟袋,前几日还因曲明不肯通融账目,在铺前骂了半日光景。
衙役去唤刘先生时,他正往灶膛里塞账册碎,灶灰里露着个眼熟的东西——是曲明腰间的草绳扣。见了官差,刘先生手里的火钳“当啷”掉了:“我……我只是帮掌柜埋了账册……”
刘先生说,前日夜里他听见酒坊有动静,过去见曲明倒在墙根,太阳穴还没遭钝器所伤,只是后脑流着血。王掌柜让他帮忙把人拖去废柴堆埋了,他怕事,就拿石臼往曲明太阳穴砸了砸,想让人以为是被凶器砸死的。“那旧罐是我扔的!我见它掉在墙根,怕人认出是陈老板的,就掰断了扔在土堆下……”
可曲明指甲缝里的灶灰,除了灰黑还有煤烟灰——正是刘先生抽的煤烟味。仵作撬开曲明的嘴,牙缝里还塞着些酒曲渣,正是石头说的“曲叔给玩的酒饼”。
“他是被人从正面打的。”仵作指着曲明的胸口,“这里有淤青,是被人用重物砸的——不是石臼,是酒坊的铜酒桶。”
酒坊的铜酒桶放在账台上,桶底沾着些暗红的血迹,和曲明胸口的淤青形状正合。桶上还刻着个“王”字——是王掌柜的私章。
王掌柜瘫在地上,酒坛缠了满衣襟:“是……是我先打的他!她说要去报官,我急了才拿酒桶砸了他一下……我没想杀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