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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旧锄(中)

骨语探微

张婆子跪在张记菜摊的泥地上,手里的菜篮“哐当”翻倒,萝卜籽滚在旧锄头的田纹刻痕上,沾了层湿土。她望着宁慧悠手里那半柄旧锄,喉间哽了哽才哑着声开口:“秦老哥前儿个后晌来摊里,把锄头往菜筐边一放,说‘张嫂子且收着,这是我先押的雇车钱’,还递了袋新收的菠菜籽,说‘秦豆那孩子爱琢磨,你给捎去’。我哪敢收?只说等他结了富安楼的菜钱再说,他却笑,眼角沾着点菜汁,说‘快了,等把那批细菜的账清了就够’。”

“哪批细菜的账?”京兆尹往前半步,靴底碾过地上的菜渣,发出细碎的响。

张婆子指尖抠着泥地里的麦秸,指节泛白:“他没细说,只说巷西的赵掌柜欠着不该欠的钱,还说……还说那菜沾着蔫的,拿在手里亏得慌。前日夜里我见他往后巷去,手里攥着本厚账册,灯笼照得纸页上的菜样发亮,我在摊檐下喊他,他只回头摆手,说‘等我回来给你分新菜种’。”

秦豆拄着木拐蹲在自家菜棚门槛上,怀里抱着秦老实留下的小镰刀,镰刃被他攥得发暖:“爹前几日总往赵掌柜的‘鲜菜行’后巷跑,说要查菜行的收菜账。还说赵掌柜收的菜不对,明明是把蔫菜混在鲜菜里称重,却按全鲜菜的价给菜农算钱,尤其是给那些孤老菜农算时,秤杆压得更沉。”

“鲜菜行”后巷堆着些没卸完的菜筐,宁慧悠让人掀开一只,里面的菜果然下半层是蔫黄的老叶,上半层才铺着新鲜的青菜,捏起一棵蔫菜在指尖捻了捻,指腹沾着层黏腻的汁液——是捂烂的菜汁。仵作拿银簪拨了拨菜堆,眉头拧成个疙瘩:“郡主,这菜上有霉味,还混着点……账册上的墨迹味——是秦老实常用的松烟墨。”

后巷的墙根下藏着个破木箱,箱口露着半本账册,账页上的字迹正是秦老实的。赵掌柜的伙计正蹲在箱边捆菜,见官差举着账册过来,手里的麻绳“啪”地掉在地上:“这……这不是我家的!”

“秦老实死了,你知道吗?”宁慧悠将账册往他面前一递。

伙计脸色“唰”地白了,往后退了两步撞在菜筐上,筐盖“哐当”一声翻倒,蔫菜滚了一地:“知……知道!今早听人说了,真是可怜。”

“他前几日夜里来过菜行,对不对?”

伙计眼神往铺里瞟了瞟,声音压得像蚊子哼:“是……是来过!说要查菜行的流水账,赵掌柜没肯,两人在柜台后吵,秦老实还拍着桌子骂,说要去报官告我们欺瞒菜农!”

欺瞒菜农?宁慧悠转头看向菜行的账柜,柜锁有新被撬动的痕迹,锁边的木头上还沾着些褐红的泥块,和秦老实手里旧锄上的分毫不差。衙役撬开账柜,里面堆着的账册竟夹着些官府的通商执照,执照上的印鉴比菜行报的少了两成,执照边角还沾着些碎布——是秦老实灰布短褂上的料子。

“这些执照是哪来的?”京兆尹指着执照问。

赵掌柜从铺后颠颠跑出来,手里还攥着杆秤,秤砣掉在地上砸出个小坑:“是……是上季的旧执照!许是伙计收拾时混进去的!”

“上季的执照用这季的布碎粘?”宁慧悠拿起一张执照,执照上的印章是上月才盖的“县商署”印记,“赵掌柜倒是说说,旧执照怎会盖新章?”

赵掌柜的脸涨得像熟透的番茄,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秦豆忽然在账柜角喊:“这是爹的菜铲!”他指着支掉在角落的铁菜铲,“爹说这菜铲挑菜最准,前几日说菜铲丢了,原来是被你们藏了!”

那菜铲柄上刻着个“实”字,铲头还沾着未干的菜泥,和账册上菜样的痕迹完全相合。仵作翻出菜筐里的菜种闻了闻,抬头道:“郡主,这菜种上有陈味,是去年的旧种——赵掌柜却按新种价卖给菜农,每袋多收了三十文。”

宁慧悠让人去查赵掌柜的收菜名册,发现有十几户孤老菜农都被多扣了菜钱,名册上还画着歪歪扭扭的“欠”字。巷东的周老汉拄着拐杖来作证:“赵掌柜说今年菜价跌了,要少给五文钱一筐!我老婆子卧病在床,就靠卖菜换药钱,他却拿蔫菜充数,说不给钱就拿我家的旧菜筐抵……”

周老汉的小孙孙说,前几日夜里见秦老实蹲在菜行后墙,手里攥着账册往墙上划,像是在记多扣的钱数。赵掌柜拿着石夯出来,两人在墙根吵了起来,赵掌柜还骂“再多事就给你一夯”。

“后来呢?”京兆尹问。

“后来我就被爷爷叫回去睡觉了,”小孙孙搓着衣角道,“等我偷偷再来看,墙根没人了,就见地上掉着半袋菠菜籽,跟秦伯给我的‘春早籽’一个样。”

衙役在菜行后墙的土坯上找到个新鲜的砸痕,痕边沾着些菜汁——是张婆子说的秦老实带去找秦豆的菠菜籽上的。仵作蹲在痕边扒开浮土,露出块沾血的碎布,布上绣着个模糊的“实”字:“是秦老实短褂上的布!”

赵掌柜的伙计忽然“扑通”跪下,膝盖砸在菜筐上发出闷响:“是我!是我推了他一把!”他哭着道,“前日夜里我见他在墙根记多扣钱数,就上去拦,他拿账册要拍我,我才拿石夯挡了一下!谁知道他脚一滑,后脑撞在墙根的石碾上……”

“撞在石碾怎会後颈遭钝器所伤?”宁慧悠盯着他。

伙计眼神一慌,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是……是我怕他没死透,又补了一下……”

张婆子忽然在旁喊:“不对!他说谎!”张婆子指着伙计的手腕,“前日我见你手腕上缠着布,问你咋了,你说被菜刺扎了——那明明是被锄头划的口子!”

伙计的袖子被扯开,手腕上果然有道斜斜的疤,边缘还沾着泥块。仵作凑过去看了看,摇头道:“这疤是新的,但不是锄头划的——锄刃是崩口的,划不出这么齐的口。”

众人正愣着,秦豆忽然指着菜行梁上喊:“那是爹的灯笼!”梁上挂着个旧灯笼,是秦老实用来照路的。衙役爬上去取下灯笼,灯笼上缠着根麦秸,麦秸沾着些灰黑的粉末——是煤烟。

“巷里谁烧煤?”宁慧悠问。

“是账房孙先生!”街坊们异口同声。赵掌柜请的账房孙先生总爱蹲在菜行门口抽煤烟袋,前几日还因秦老实不肯通融账目,在铺前骂了半日光景。

衙役去唤孙先生时,他正往灶膛里塞账册碎,灶灰里露着个眼熟的东西——是秦老实腰间的布绳扣。见了官差,孙先生手里的火钳“当啷”掉了:“我……我只是帮掌柜埋了账册……”

孙先生说,前日夜里他听见菜行有动静,过去见秦老实倒在墙根,后颈还没遭钝器所伤,只是后脑流着血。赵掌柜让他帮忙把人拖去枯井边,他怕事,就拿石夯往秦老实后颈砸了砸,想让人以为是被凶器砸死的。“那旧锄是我扔的!我见它掉在墙根,怕人认出是张婆子的,就掰断了扔在井里……”

可秦老实指甲缝里的泥块,除了褐红还有煤烟灰——正是孙先生抽的煤烟味。仵作撬开秦老实的嘴,牙缝里还塞着些菜籽渣,正是秦豆说的“春早籽”。

“他是被人从正面打的。”仵作指着秦老实的胸口,“这里有淤青,是被人用重物砸的——不是石夯,是菜行的铜秤砣。”

菜行的铜秤砣放在账台上,秤砣底沾着些暗红的血迹,和秦老实胸口的淤青形状正合。秤砣上还刻着个“赵”字——是赵掌柜的私章。

赵掌柜瘫在地上,菜筐缠了满衣襟:“是……是我先打的他!他说要去报官,我急了才拿秤砣砸了他一下……我没想杀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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