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掌柜瘫在鲜菜行的菜筐堆里,铜秤砣从膝头滚落在地,秤底的“赵”字磕在蔫菜上,压出片深褐的印子。他望着秦老实尸身腰间的小镰刀,声音抖得像被寒风抽干的菜叶:“我就砸了他一下……真就一下!他攥着那本记满亏秤账的册子瞪我,说‘赵老三,你拿蔫菜混鲜菜坑孤老菜农,夜里能睡安稳吗’,我这才慌了神往后退……”
那日夜里,秦老实蹲在菜行后墙核对菜账时,赵掌柜正带着孙先生盘货。见秦老实手里的册子上划满红圈——圈里都是他用蔫菜充鲜菜的账目,尤其是周老汉那户,明明收了十筐鲜菠菜,他却在账上记成五筐蔫菜,还扣了秦老实的菜钱抵“菜质差”。秦老实把册子往他面前一摔:“这些钱得补回去!都是老辈人拿血汗种的菜,谁家不是靠这点钱活命?你倒好,拿人家的救命钱换酒喝!”
赵掌柜往他手里塞了串铜钱:“秦老哥,咱俩在这巷里打交道五年了,睁只眼闭只眼算了。这些你拿着,够给秦豆抓两副治腿的药了。”
秦老实把铜钱打落在地,铜钱滚进菜堆里,沾了层湿土:“我娘当年就是被亏秤的菜商骗了,卖了一筐鲜菜只给半筐的钱,病着没钱治才走的!你这样做,对得起巷里那些把你当实在人的老辈吗?”他转身就要往巷口跑,说要去商署报官。赵掌柜急了,抄起账台上的铜秤砣就往他胸口砸去——秦老实往前踉跄两步,后脑正撞在墙根的石碾上,“咚”一声闷响,人就倒了。
“我当时吓懵了。”赵掌柜哭道,“孙先生说不能让人知道,就把他拖去枯井边扔了……那石夯是后来砸的,想让人以为是菜农起了争执杀的人……”
孙先生蹲在灶膛边,手里攥着半张没烧完的菜账,纸灰粘在胡子上都没察觉:“我见秦老实手里还攥着新菜种,想起他前日还送了我一把嫩菠菜,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可我不敢说啊!赵掌柜说漏了嘴要连坐,我家里就指望我这账房差事活命……”
张婆子往秦老实的尸身前摆了柄拼好的旧锄——是她连夜用铁箍箍的,锄柄的田纹被小心磨亮,映着日头泛着粗粝的光。“你说要给我分新菜种,我给你拼好锄头了。”她抹着泪道,“商署的刘大人说肯把你藏的那些细菜分给孤老,往后秦豆跟着我过,我教他种菜辨菜,不让他断了生计……”
秦豆抱着秦老实的小镰刀,把赵掌柜退回来的银钱分给巷里的孤老菜农:“爹说这些钱该给大家。他前几日把赵掌柜多扣的钱偷偷记下来,就是想等算清楚了还给大家……”
老菜农们捧着银锭,看着空地上那具盖着灰布短褂的尸身,有个老嬷嬷蹲在地上哭出声:“秦老实总说‘菜要新鲜,心要本分’,他自己却……”
案子审完时,冬至的雪刚停在菜农巷的泥地上。赵掌柜欺瞒菜农、故意杀人,判了斩立决;孙先生参与抛尸、补砸伤口,打了八十大板流放三千里;伙计知情不报、帮腔遮掩,打了五十大板逐出菜农巷;鲜菜行的铺面充了公,改成了巷里的义菜摊,专门帮孤老菜农卖菜。张婆子把自家菜摊扩了半间,带着秦豆守着摊子过活,铺门口挂着块“秦老实菜摊”的木牌。
宁慧悠让人把秦老实葬在巷口的老榆树下,坟前立了块石牌,没刻字,只插了柄粘好的旧锄。街坊们轮流来坟前扫落雪,秦豆每日收工都带着新收的菜来,把菜摆在石牌前:“爹,今日的菠菜卖得好,刘大人还夸新鲜呢。”
张婆子在坟边搭了个小棚,守着义菜摊的菜种。她教秦豆选种、浇菜,说:“你爹懂菜,知道哪筐是鲜菜哪筐是蔫菜——就像他知道啥是该守的理,啥是该护的情。”
秦豆学着秦老实的样子,把义菜摊的菜种分给各家菜农:“爹说种菜要用心,做人要实在。”老菜农们来取菜种时都往秦老实的坟边多放把新摘的青菜,说要让菜香围着他,让他闻着土味睡安稳。
宁慧悠离开菜农巷时,见义菜摊前摆着张长桌,张婆子正带着秦豆给孩童分萝卜。秦豆的小镰刀削得萝卜“沙沙”响,裤脚系着秦老实留下的布绳,随着弯腰的动作晃啊晃,像株守在田边的小苗。孙先生的婆娘拎着篮子来给秦豆送新做的窝窝,说:“是我家汉子对不住你爹,往后有啥活,婶子帮你干。”
京兆尹望着巷里飘着的湿土味叹道:“一场命案,倒让巷里的菜气都纯了。”
宁慧悠摸着秦豆送的小镰刀——镰刃沉甸甸的,磨得发亮。她想起秦老实攥在手里的旧锄,崩口虽糙,却还沾着泥土的温,那是他临死前还记挂着的秦豆,是他想给菜农们留的公平秤。
回府的路上,车轱辘碾过落满菜渣的路,沙沙地响。宁慧悠知道,有些理争得头破血流也要争,有些情藏在土香里会慢慢长——就像巷口的老榆树,今年落了叶明年还会再绿,秦老实的念想,也会跟着种菜的水声落在地上,长在人心上。等秦豆长大了,握着那柄粘好的旧锄种菜时,会知道爹不是死了,是变成了义菜摊的暖阳,护着他,也护着这满巷的菜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