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掌柜瘫在聚篾楼的竹料堆里,石砚台从膝头滚落在地,砚底的“钱”字磕在霉竹上,压出片灰绿的印子。他望着竹青尸身腰间的竹梭子,声音抖得像被寒风抽干的竹篾:“我就砸了她一下……真就一下!她攥着那本记满霉竹账的册子瞪我,说‘钱老五,你拿发了霉的旧竹给闺女做陪嫁,夜里能合眼吗’,我这才慌了神往后退……”
那日夜里,竹青蹲在竹坊后墙核对竹料账时,钱掌柜正带着吴先生盘货。见竹青手里的册子上划满红圈——圈里都是他用霉竹充新竹的账目,尤其是张婶子那户,明明订的是十套头的陪嫁竹器,他却在每套里掺了三成霉竹料,还扣了竹青编篾的工钱抵“料质差”。竹青把册子往他面前一摔:“这些竹器得重编!都是要压箱底的陪嫁,谁家不是攒了半辈子的钱?你倒好,拿人家的念想钱换酒喝!”
钱掌柜往她手里塞了串铜钱:“竹妹子,咱俩在这巷里编了六年竹器,睁只眼闭只眼算了。这些你拿着,够给你瞎眼阿妹抓两副治眼的药了。”
竹青把铜钱打落在地,铜钱滚进竹料堆里,沾了层霉灰:“我娘当年就是被霉竹骗了,拿陪嫁的银钗换了套霉竹器,病着没钱治才走的!你这样做,对得起巷里那些把你当实在人的老辈吗?”她转身就要往巷口跑,说要去工署报官。钱掌柜急了,抄起账台上的石砚台就往她胸口砸去——竹青往前踉跄两步,后脑正撞在墙根的石墩上,“咚”一声闷响,人就倒了。
“我当时吓懵了。”钱掌柜哭道,“吴先生说不能让人知道,就把她拖去废竹堆埋了……那竹刀是后来戳的,想让人以为是编篾匠起了争执杀的人……”
吴先生蹲在灶膛边,手里攥着半张没烧完的竹料账,纸灰粘在胡子上都没察觉:“我见竹青手里还攥着新竹篾样,想起她前日还帮我闺女编了个竹摇篮,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可我不敢说啊!钱掌柜说漏了嘴要连坐,我家里就指望我这账房差事活命……”
柳绣娘往竹青的尸身前摆了张拼好的竹篾——是她连夜用篾丝捆的,篾面的兰草纹被小心磨亮,映着日头泛着青白的光。“你说要给我编新篾,我给你拼好竹篾了。”她抹着泪道,“工署的陈大人说肯把你藏的那些新竹料分了,往后篾儿跟着我过,我教她编篾绣花,不让你瞎眼阿妹断了药钱……”
篾儿抱着竹青的竹梭子,把钱掌柜退回来的银钱分给巷里要做陪嫁的人家:“竹姐姐说这些钱该给大家。她前几日把钱掌柜多收的钱偷偷记下来,就是想等算清楚了还给大家……”
婶子们捧着银锭,看着空地上那具盖着青竹布裙的尸身,有个老嬷嬷蹲在地上哭出声:“竹丫头总说‘竹要新鲜,心要干净’,她自己却……”
案子审完时,腊八的雪刚停在竹器巷的青石板上。钱掌柜欺瞒街坊、故意杀人,判了斩立决;吴先生参与埋尸、补扎竹刀,打了八十大板流放三千里;伙计知情不报、帮腔遮掩,打了五十大板逐出竹器巷;聚篾楼的铺面充了公,改成了巷里的义篾坊,专门给寒门人家编平价竹器。柳绣娘把绣篾铺的钱盘下了青篾坊,带着篾儿守着铺子过活,铺门口挂着块“竹青篾坊”的木牌。
宁慧悠让人把竹青葬在巷口的老樟树下,坟前立了块石牌,没刻字,只插了张粘好的竹篾。街坊们轮流来坟前扫落雪,篾儿每日收工都带着新编的竹器来,把竹器摆在石牌前:“竹姐姐,今日的兰草纹竹篮编得匀,陈大人还夸了呢。”
柳绣娘在坟边搭了个小棚,守着义篾坊的竹料。她教篾儿选竹、编篾,说:“你竹姐姐懂竹,知道哪根是新竹哪根是霉竹——就像她知道啥是该守的理,啥是该护的情。”
篾儿学着竹青的样子,把义篾坊的竹料分给各家各户:“竹姐姐说编篾要心细,做人要实在。”婶子们来取竹器时都往竹青的坟边多放把新摘的腊梅,说要让花香围着她,让她闻着竹香睡安稳。
宁慧悠离开竹器巷时,见义篾坊前摆着张长桌,柳绣娘正带着篾儿给孩童编竹蜻蜓。篾儿的竹梭子转得飞快,辫梢上系着竹青留下的绿布带,随着编篾的动作晃啊晃,像只停在竹料上的青蝶。吴先生的婆娘拎着篮子来给篾儿送新做的米糕,说:“是我家汉子对不住你竹姐姐,往后有啥活,婶子帮你干。”
京兆尹望着巷里飘着的篾丝屑叹道:“一场命案,倒让巷里的竹气都纯了。”
宁慧悠摸着篾儿送的竹梭子——梭子沉甸甸的,转起来响得清透。她想起竹青攥在手里的旧篾,断口虽糙,却还沾着竹篾的凉,那是她临死前还记挂着的篾儿,是她想给街坊们留的新竹料。
回府的路上,车轱辘碾过落满篾丝的路,沙沙地响。宁慧悠知道,有些理争得头破血流也要争,有些情藏在竹香里会慢慢长——就像巷口的老樟树,今年落了叶明年还会再绿,竹青的念想,也会跟着编篾的簌簌声落在地上,长在人心上。等篾儿长大了,握着那张粘好的竹篾编器时,会知道竹姐姐不是死了,是变成了义篾坊的青影,护着她,也护着这满巷的街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