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子跪在王记粮摊的谷糠地上,手里的筛粮箩“哐当”翻倒,小米粒滚在断木秤的秤星上,沾了层浅黄的麸皮。她望着宁慧悠手里那半杆旧秤,喉间哽了哽才哑着声开口:“谷老弟前儿个后晌来摊里,把木秤往粮袋边一放,说‘王嫂子且收着,这是我先押的雇车钱’,还递了袋新筛的细麦,说‘粟儿那小子爱学看秤,你给捎去’。我哪敢收?只说等他结了官仓的粮钱再说,他却笑,眼角沾着点谷壳,说‘快了,等把那批细粮的账清了就够’。”
“哪批细粮的账?”京兆尹往前半步,靴底碾过地上的麸皮,发出细碎的响。
王婆子指尖抠着泥地里的麻线,指节泛白:“他没细说,只说巷东的冯掌柜欠着不该欠的钱,还说……还说那粮食掺着沙,拿在手里沉得慌。前日夜里我见他往后巷去,手里攥着本厚账册,灯笼照得纸页上的粮样发亮,我在摊檐下喊他,他只回头摆手,说‘等我回来给你分新粮种’。”
粟儿蹲在“丰谷仓”的门槛上,怀里抱着谷实留下的小量斗,斗底被他攥得发暖:“谷叔前几日总往冯掌柜的‘聚粮行’后巷跑,说要查粮行的收粮账。还说冯掌柜收的粮食不对,明明是掺了沙的陈粮,却按新粮的价卖给街坊,尤其是卖给那些要囤粮过冬的老户,秤杆压得更沉。”
“聚粮行”后巷堆着些没开封的粮袋,宁慧悠让人解开一袋,里面的粮食果然下半层是掺沙的陈米,上半层才铺着新鲜的小米,捏起一把在指尖捻了捻,指腹沾着层糙粝的沙粒——是河底的细沙。仵作拿银簪拨了拨粮堆,眉头拧成个疙瘩:“郡主,这粮上有霉味,还混着点……账册上的墨迹味——是谷实常用的松烟墨。”
后巷的墙根下藏着个破木箱,箱口露着半本账册,账页上的字迹正是谷实的。冯掌柜的伙计正蹲在箱边缝粮袋,见官差举着账册过来,手里的针线“啪”地掉在地上:“这……这不是我家的!”
“谷实死了,你知道吗?”宁慧悠将账册往他面前一递。
伙计脸色“唰”地白了,往后退了两步撞在粮袋上,袋口“哐当”一声崩开,陈米混着沙粒滚了一地:“知……知道!今早听人说了,真是可怜。”
“他前几日夜里来过粮行,对不对?”
伙计眼神往铺里瞟了瞟,声音压得像蚊子哼:“是……是来过!说要查粮行的流水账,冯掌柜没肯,两人在柜台后吵,谷实还拍着桌子骂,说要去报官告我们欺瞒街坊!”
欺瞒街坊?宁慧悠转头看向粮行的账柜,柜锁有新被撬动的痕迹,锁边的木头上还沾着些浅黄的谷壳,和谷实手里旧秤上的分毫不差。衙役撬开账柜,里面堆着的账册竟夹着些官府的纳粮执照,执照上的印鉴比粮行报的少了两成,执照边角还沾着些碎布——是谷实灰布短褐上的料子。
“这些执照是哪来的?”京兆尹指着执照问。
冯掌柜从铺后颠颠跑出来,手里还攥着杆新秤,秤砣掉在地上砸出个小坑:“是……是上季的旧执照!许是伙计收拾时混进去的!”
“上季的执照用这季的布碎粘?”宁慧悠拿起一张执照,执照上的印章是上月才盖的“县粮署”印记,“冯掌柜倒是说说,旧执照怎会盖新章?”
冯掌柜的脸涨得像熟透的红枣,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粟儿忽然在账柜角喊:“这是谷叔的粮勺!”他指着把掉在角落的木粮勺,“谷叔说这粮勺舀粮最准,前几日说粮勺丢了,原来是被你们藏了!”
那粮勺柄上刻着个“实”字,勺头还沾着未干的谷糠,和账册上粮样的痕迹完全相合。仵作翻出粮袋里的米样闻了闻,抬头道:“郡主,这米上有陈味,是去年的旧米——冯掌柜却按新米价卖,每斗多收了二十文。”
宁慧悠让人去查冯掌柜的收粮名册,发现有十几户囤粮老户都被多收了粮钱,名册上还画着歪歪扭扭的“欠”字。巷西的刘老汉拄着拐杖来作证:“冯掌柜说今年粮价涨了,要多收五文钱一斗!我家老婆子卧病在床,就靠囤些细粮熬粥,他却拿掺沙的陈米充数,说不给钱就拿我家的旧粮缸抵……”
刘老汉的小孙孙说,前几日夜里见谷实蹲在粮行后墙,手里攥着账册往墙上划,像是在记多收的钱数。冯掌柜拿着石杵出来,两人在墙根吵了起来,冯掌柜还骂“再多事就给你一杵”。
“后来呢?”京兆尹问。
“后来我就被爷爷叫回去睡觉了,”小孙孙搓着衣角道,“等我偷偷再来看,墙根没人了,就见地上掉着半袋细麦,跟谷伯给我的‘春麦种’一个样。”
衙役在粮行后墙的土坯上找到个新鲜的砸痕,痕边沾着些麦麸——是王婆子说的谷实带去找粟儿的细麦上的。仵作蹲在痕边扒开浮土,露出块沾血的碎布,布上绣着个模糊的“实”字:“是谷实短褐上的布!”
冯掌柜的伙计忽然“扑通”跪下,膝盖砸在粮袋上发出闷响:“是我!是我推了他一把!”他哭着道,“前日夜里我见他在墙根记多收钱数,就上去拦,他拿账册要拍我,我才拿石杵挡了一下!谁知道他脚一滑,后脑撞在墙根的石碾上……”
“撞在石碾怎会心口遭钝器所伤?”宁慧悠盯着他。
伙计眼神一慌,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是……是我怕他没死透,又补了一下……”
王婆子忽然在旁喊:“不对!他说谎!”王婆子指着伙计的手腕,“前日我见你手腕上缠着布,问你咋了,你说被谷壳扎了——那明明是被木秤划的口子!”
伙计的袖子被扯开,手腕上果然有道斜斜的疤,边缘还沾着谷壳。仵作凑过去看了看,摇头道:“这疤是新的,但不是木秤划的——秤杆是圆的,划不出这么深的口。”
众人正愣着,粟儿忽然指着粮行梁上喊:“那是谷叔的灯笼!”梁上挂着个旧灯笼,是谷实用来照路的。衙役爬上去取下灯笼,灯笼上缠着根麻线,麻线沾着些灰黑的粉末——是煤烟。
“巷里谁烧煤?”宁慧悠问。
“是账房赵先生!”街坊们异口同声。冯掌柜请的账房赵先生总爱蹲在粮行门口抽煤烟袋,前几日还因谷实不肯通融账目,在铺前骂了半日光景。
衙役去唤赵先生时,他正往灶膛里塞账册碎,灶灰里露着个眼熟的东西——是谷实腰间的草绳扣。见了官差,赵先生手里的火钳“当啷”掉了:“我……我只是帮掌柜埋了账册……”
赵先生说,前日夜里他听见粮行有动静,过去见谷实倒在墙根,心口还没遭钝器所伤,只是后脑流着血。冯掌柜让他帮忙把人拖去废粮仓埋了,他怕事,就拿石杵往谷实心口砸了砸,想让人以为是被凶器砸死的。“那旧秤是我扔的!我见它掉在墙根,怕人认出是王婆子的,就掰断了扔在谷壳堆下……”
可谷实指甲缝里的谷壳,除了浅黄还有煤烟灰——正是赵先生抽的煤烟味。仵作撬开谷实的嘴,牙缝里还塞着些麦麸,正是粟儿说的“春麦种”。
“他是被人从正面打的。”仵作指着谷实的胸口,“这里有淤青,是被人用重物砸的——不是石杵,是粮行的铜秤砣。”
粮行的铜秤砣放在账台上,秤砣底沾着些暗红的血迹,和谷实胸口的淤青形状正合。秤砣上还刻着个“冯”字——是冯掌柜的私章。
冯掌柜瘫在地上,粮袋缠了满衣襟:“是……是我先打的他!他说要去报官,我急了才拿秤砣砸了他一下……我没想杀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