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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旧秤(下)

骨语探微

冯掌柜瘫在聚粮行的粮袋堆里,铜秤砣从膝头滚落在地,秤底的“冯”字磕在掺沙的陈米上,压出片混着沙粒的浅痕。他望着谷实尸身腰间的小量斗,声音抖得像被春风吹散的谷糠:“我就砸了他一下……真就一下!他攥着那本记满掺沙账的册子瞪我,说‘冯老七,你拿混了沙的陈粮给老户囤过冬粮,夜里能睡安稳吗’,我这才慌了神往后退……”

那日夜里,谷实蹲在粮行后墙核对粮账时,冯掌柜正带着赵先生盘货。见谷实手里的册子上划满红圈——圈里都是他用陈粮充新粮的账目,尤其是刘老汉那户,明明订了二十斗新收的小米,他却在每斗里掺了两升河沙,还扣了谷实过秤的工钱抵“粮质差”。谷实把册子往他面前一摔:“这些粮得重筛!都是老辈人攒了整年的钱囤的救命粮,谁家不是指着这点粮熬过冬天?你倒好,拿人家的活命钱换酒喝!”

冯掌柜往他手里塞了串铜钱:“谷老弟,咱俩在这巷里打交道七年了,睁只眼闭只眼算了。这些你拿着,够给你媳妇抓两副好药了。”

谷实把铜钱打落在地,铜钱滚进粮堆里,沉在沙粒上发出闷响:“我爹当年就是被掺沙粮骗了,囤了半仓陈米过冬,我娘病着没好粮熬粥,开春就走了!你这样做,对得起巷里那些把你当实在人的老户吗?”他转身就要往巷口跑,说要去粮署报官。冯掌柜急了,抄起账台上的铜秤砣就往他胸口砸去——谷实往前踉跄两步,后脑正撞在墙根的石碾上,“咚”一声闷响,人就倒了。

“我当时吓懵了。”冯掌柜哭道,“赵先生说不能让人知道,就把他拖去废粮仓埋了……那石杵是后来砸的,想让人以为是管粮的起了争执杀的人……”

赵先生蹲在灶膛边,手里攥着半张没烧完的粮账,纸灰粘在胡子上都没察觉:“我见谷实手里还攥着新粮样,想起他前日还分了我一斗细麦,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可我不敢说啊!冯掌柜说漏了嘴要连坐,我家里就指望我这账房差事活命……”

王婆子往谷实的尸身前摆了杆拼好的旧秤——是她连夜用木胶粘的,秤杆的秤星被小心磨亮,映着日头泛着温润的光。“你说要给我分新粮种,我给你拼好秤了。”她抹着泪道,“粮署的周大人说肯把你藏的那些细粮分给老户,往后粟儿跟着我过,我教他看秤筛粮,不让你媳妇断了药钱……”

粟儿抱着谷实的小量斗,把冯掌柜退回来的银钱分给巷里的囤粮老户:“谷叔说这些钱该给大家。他前几日把冯掌柜多收的钱偷偷记下来,就是想等算清楚了还给大家……”

老户们捧着银锭,看着空地上那具盖着灰布短褐的尸身,有个老嬷嬷蹲在地上哭出声:“谷小子总说‘粮要实在,心要公平’,他自己却……”

案子审完时,立春的风刚吹绿粮行巷的椿树芽。冯掌柜欺瞒街坊、故意杀人,判了斩立决;赵先生参与埋尸、补砸伤口,打了八十大板流放三千里;伙计知情不报、帮腔遮掩,打了五十大板逐出粮行巷;聚粮行的铺面充了公,改成了巷里的义粮仓,专门给寒门老户分平价新粮。王婆子把自家粮摊扩了半间,带着粟儿守着粮仓过活,铺门口挂着块“谷实粮仓”的木牌。

宁慧悠让人把谷实葬在巷口的老椿树下,坟前立了块石牌,没刻字,只架了杆粘好的旧秤。街坊们轮流来坟前扫谷糠,粟儿每日收工都带着新筛的细粮来,把粮样摆在石牌前:“谷叔,今日的小米筛得净,周大人还夸没掺沙呢。”

王婆子在坟边搭了个小棚,守着义粮仓的粮种。她教粟儿辨新粮、看秤星,说:“你谷叔懂粮,知道哪袋是新粮哪袋是陈粮——就像他知道啥是该守的理,啥是该护的情。”

粟儿学着谷实的样子,把义粮仓的新粮分给各家各户:“谷叔说过秤要心准,做人要本分。”老户们来取粮时都往谷实的坟边多放把新摘的荠菜,说要让菜香围着他,让他闻着粮香睡安稳。

宁慧悠离开粮行巷时,见义粮仓前摆着张长桌,王婆子正带着粟儿给孩童分炒米。粟儿的小量斗舀得炒米“簌簌”响,辫梢上系着谷实留下的草绳,随着舀粮的动作晃啊晃,像株长在粮堆边的小米苗。赵先生的婆娘拎着篮子来给粟儿送新蒸的麦饼,说:“是我家汉子对不住你谷叔,往后有啥活,婶子帮你干。”

京兆尹望着巷里飘着的谷糠味叹道:“一场命案,倒让巷里的粮气都纯了。”

宁慧悠摸着粟儿送的小量斗——斗底沉甸甸的,盛着新收的小米。她想起谷实攥在手里的旧秤,断口虽糙,却还沾着木秤的温,那是他临死前还记挂着的粟儿,是他想给街坊们留的公平秤。

回府的路上,车轱辘碾过落满谷壳的路,沙沙地响。宁慧悠知道,有些理争得头破血流也要争,有些情藏在粮香里会慢慢长——就像巷口的老椿树,今年发了芽明年还会再茂,谷实的念想,也会跟着筛粮的簌簌声落在地上,长在人心上。等粟儿长大了,握着那杆粘好的旧秤过粮时,会知道谷叔不是死了,是变成了义粮仓的暖光,护着他,也护着这满巷的街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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