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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旧针(中)

骨语探微

柳绣娘跪在柳记绣铺的丝线堆上,手里的绣针“当啷”坠地,针尖扎在断银针的红丝线上,挑出些细碎的绒屑。她望着宁慧悠手里那半枚旧针,喉间滚了滚才哑着声开口:“苏妹子前儿个后晌来铺里,把银针往绣盒边一放,说‘柳姐且收着,这是我先押的丝线钱’,还递了束新染的金线,说‘绣儿那丫头爱学绣金纹,你给捎去’。我哪敢收?只说等她结了工钱再说,她却笑,眼角沾着点绣绒,说‘快了,等把那批金纹绣的账清了就够’。”

“哪批金纹绣的账?”京兆尹往前半步,靴底碾过地上的丝线屑,发出沙沙的响。

柳绣娘指尖抠着青砖缝里的碎绸,指节泛白:“她没细说,只说巷西的刘掌柜欠着不该欠的钱,还说……还说那绣品偷了工,拿在手里轻得慌。前日夜里我见她往后巷去,手里攥着本厚账册,灯笼照得纸页上的绣样发亮,我在铺檐下喊她,她只回头摆手,说‘等我回来给你绣新样’。”

绣儿蹲在“绾绣阁”的门槛上,怀里抱着苏绾留下的绣绷,绷边被她攥得发烫:“苏姐姐前几日总往刘掌柜的‘锦绣行’后巷跑,说要查绣行的取货账。还说刘掌柜收的绣活不对,明明是偷工减料的粗绣,却按精工细绣的价给绣娘算钱,尤其是给那些要绣嫁妆的穷姑娘算时,克扣得更狠。”

“锦绣行”后巷堆着些没交付的绣品箱,宁慧悠让人撬开一箱,里面的绣品果然下半层是针脚稀疏的粗绣,上半层才铺着针脚细密的细绣,捏起一块粗绣在指尖捻了捻,指腹沾着层松散的线头——是没绣牢的浮线。仵作拿银簪拨了拨绣品堆,眉头拧成个疙瘩:“郡主,这绣品上有霉味,还混着点……账册上的墨迹味——是苏绾常用的松烟墨。”

后巷的墙根下藏着个破木箱,箱口露着半本账册,账页上的字迹正是苏绾的。刘掌柜的伙计正蹲在箱边理丝线,见官差举着账册过来,手里的线轴“啪”地掉在地上:“这……这不是我家的!”

“苏绾死了,你知道吗?”宁慧悠将账册往他面前一递。

伙计脸色“唰”地白了,往后退了两步撞在绣品箱上,箱盖“哐当”一声崩开,粗绣滚了一地:“知……知道!今早听人说了,真是可怜。”

“她前几日夜里来过绣行,对不对?”

伙计眼神往铺里瞟了瞟,声音压得像蚊子哼:“是……是来过!说要查绣行的流水账,刘掌柜没肯,两人在柜台后吵,苏绾还拍着桌子骂,说要去报官告我们欺瞒绣娘!”

欺瞒绣娘?宁慧悠转头看向绣行的账柜,柜锁有新被撬动的痕迹,锁边的木头上还沾着些银灰的绣绒,和苏绾手里旧针上的分毫不差。衙役撬开账柜,里面堆着的账册竟夹着些官府的绣品执照,执照上的印鉴比绣行报的少了两成,执照边角还沾着些碎布——是苏绾月白绣裙上的料子。

“这些执照是哪来的?”京兆尹指着执照问。

刘掌柜从铺后颠颠跑出来,手里还攥着块新绣的帕子,帕子掉在地上沾了灰:“是……是上季的旧执照!许是伙计收拾时混进去的!”

“上季的执照用这季的布碎粘?”宁慧悠拿起一张执照,执照上的印章是上月才盖的“县绣署”印记,“刘掌柜倒是说说,旧执照怎会盖新章?”

刘掌柜的脸涨得像熟透的桃子,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绣儿忽然在账柜角喊:“这是苏姐姐的绣剪!”她指着把掉在角落的小银剪,“苏姐姐说这绣剪裁线最齐,前几日说绣剪丢了,原来是被你们藏了!”

那绣剪柄上刻着个“绾”字,剪刃还沾着未干的绣绒,和账册上绣品的划痕完全相合。仵作翻出绣品箱里的丝线闻了闻,抬头道:“郡主,这丝线上有蜡味,是用旧线煮蜡翻新的——刘掌柜却按新线价算,每束多收了十五文。”

宁慧悠让人去查刘掌柜的取货名册,发现有十几户要绣嫁妆的穷姑娘都被多扣了工钱,名册上还画着歪歪扭扭的“欠”字。巷东的陈阿婆拄着拐杖来作证:“刘掌柜说今年丝线贵了,要少给十文钱一幅!我家闺女下月出嫁,就靠绣嫁妆攒点体己钱,他却拿粗绣充细绣,说不给钱就拿我家的旧绣架抵……”

陈阿婆的小孙女说,前几日夜里见苏绾蹲在绣行后墙,手里攥着账册往墙上划,像是在记多扣的钱数。刘掌柜拿着铁剪出来,两人在墙根吵了起来,刘掌柜还骂“再多事就给你一剪”。

“后来呢?”京兆尹问。

“后来我就被奶奶叫回去睡觉了,”小孙女搓着衣角道,“等我偷偷再来看,墙根没人了,就见地上掉着半束金线,跟苏姐姐给我绣荷包的金线一个样。”

衙役在绣行后墙的土坯上找到个新鲜的剪痕,痕边沾着些金粉——是柳绣娘说的苏绾带去找绣儿的金线上面的。仵作蹲在痕边扒开浮土,露出块沾血的碎布,布上绣着个模糊的“绾”字:“是苏绾绣裙上的布!”

刘掌柜的伙计忽然“扑通”跪下,膝盖砸在绣品箱上发出闷响:“是我!是我推了她一把!”他哭着道,“前日夜里我见她在墙根记多扣钱数,就上去拦,她拿账册要拍我,我才拿铁剪挡了一下!谁知道她脚一滑,后脑撞在墙根的石凳上……”

“撞在石凳怎会後心遭锐器所伤?”宁慧悠盯着他。

伙计眼神一慌,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是……是我怕她没死透,又补了一下……”

柳绣娘忽然在旁喊:“不对!他说谎!”柳绣娘指着伙计的手腕,“前日我见你手腕上缠着布,问你咋了,你说被针扎了——那明明是被银针划的口子!”

伙计的袖子被扯开,手腕上果然有道斜斜的疤,边缘还沾着绣绒。仵作凑过去看了看,摇头道:“这疤是新的,但不是银针划的——针尖是断的,划不出这么深的口。”

众人正愣着,绣儿忽然指着绣行梁上喊:“那是苏姐姐的灯笼!”梁上挂着个旧灯笼,是苏绾用来照路的。衙役爬上去取下灯笼,灯笼上缠着根红丝线,丝线沾着些灰黑的粉末——是煤烟。

“巷里谁烧煤?”宁慧悠问。

“是账房孙先生!”街坊们异口同声。刘掌柜请的账房孙先生总爱蹲在绣行门口抽煤烟袋,前几日还因苏绾不肯通融账目,在铺前骂了半日光景。

衙役去唤孙先生时,他正往灶膛里塞账册碎,灶灰里露着个眼熟的东西——是苏绾腰间的素绸带扣。见了官差,孙先生手里的火钳“当啷”掉了:“我……我只是帮掌柜埋了账册……”

孙先生说,前日夜里他听见绣行有动静,过去见苏绾倒在墙根,后心还没遭锐器所伤,只是后脑流着血。刘掌柜让他帮忙把人拖去废绣架埋了,他怕事,就拿铁剪往苏绾后心戳了戳,想让人以为是被凶器扎死的。“那旧针是我扔的!我见它掉在墙根,怕人认出是柳绣娘的,就掰断了扔在碎布堆下……”

可苏绾指甲缝里的绣绒,除了银灰还有煤烟灰——正是孙先生抽的煤烟味。仵作撬开苏绾的嘴,牙缝里还塞着些丝线渣,正是绣儿说的“苏姐姐给绣荷包的金线”。

“她是被人从正面打的。”仵作指着苏绾的胸口,“这里有淤青,是被人用重物砸的——不是铁剪,是绣行的玉镇纸。”

绣行的玉镇纸放在账台上,镇纸底沾着些暗红的血迹,和苏绾胸口的淤青形状正合。镇纸上还刻着个“刘”字——是刘掌柜的私章。

刘掌柜瘫在地上,绣品缠了满衣襟:“是……是我先打的她!她说要去报官,我急了才拿镇纸砸了她一下……我没想杀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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