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掌柜瘫在锦绣行的绣品堆里,玉镇纸从膝头滚落在地,镇底的“刘”字磕在偷工的粗绣上,压出片皱巴巴的印痕。他望着苏绾尸身腰间的绣绷,声音抖得像被春风吹乱的丝线:“我就砸了她一下……真就一下!她攥着那本记满克扣账的册子瞪我,说‘刘老九,你拿粗绣充细绣坑穷姑娘的嫁妆钱,夜里能合眼吗’,我这才慌了神往后退……”
那日夜里,苏绾蹲在绣行后墙核对绣账时,刘掌柜正带着孙先生盘货。见苏绾手里的册子上划满红圈——圈里都是他用粗绣充细绣的账目,尤其是陈阿婆那户,明明订了八幅精工绣的嫁妆帕,他却在每幅里掺了半幅针脚稀疏的粗绣,还扣了苏绾绣活的工钱抵“绣质差”。苏绾把册子往他面前一摔:“这些绣品得重绣!都是姑娘家攒了整年的针线钱做的体面物,谁家不是指着这点绣品撑门面?你倒好,拿人家的体己钱换酒喝!”
刘掌柜往她手里塞了串铜钱:“苏妹子,咱俩在这巷里打交道四年了,睁只眼闭只眼算了。这些你拿着,够给你弟弟抓两副好药了。”
苏绾把铜钱打落在地,铜钱滚进绣品堆里,沾了层银灰的绣绒:“我娘当年就是被克扣绣钱的掌柜骗了,绣了半年的嫁妆绣只给一半的钱,病着没钱治才走的!你这样做,对得起巷里那些把你当实在人的姑娘吗?”她转身就要往巷口跑,说要去绣署报官。刘掌柜急了,抄起账台上的玉镇纸就往她胸口砸去——苏绾往前踉跄两步,后脑正撞在墙根的石凳上,“咚”一声闷响,人就倒了。
“我当时吓懵了。”刘掌柜哭道,“孙先生说不能让人知道,就把她拖去废绣架埋了……那铁剪是后来戳的,想让人以为是绣娘起了争执杀的人……”
孙先生蹲在灶膛边,手里攥着半张没烧完的绣账,纸灰粘在胡子上都没察觉:“我见苏绾手里还攥着新金线,想起她前日还帮我闺女绣了个肚兜,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可我不敢说啊!刘掌柜说漏了嘴要连坐,我家里就指望我这账房差事活命……”
柳绣娘往苏绾的尸身前摆了枚拼好的旧针——是她连夜用银箔粘的,针尾的红丝线被小心理齐,映着日头泛着细碎的光。“你说要给我绣新样,我给你拼好针了。”她抹着泪道,“绣署的郑大人说肯把你藏的那些细绣分给穷姑娘,往后绣儿跟着我过,我教她辨绣品、绣金线,不让你弟弟断了药钱……”
绣儿抱着苏绾的绣绷,把刘掌柜退回来的银钱分给巷里要绣嫁妆的姑娘:“苏姐姐说这些钱该给大家。她前几日把刘掌柜多扣的钱偷偷记下来,就是想等算清楚了还给大家……”
姑娘们捧着银锭,看着空地上那具盖着月白绣裙的尸身,有个老绣娘蹲在地上哭出声:“苏丫头总说‘绣要精工,心要诚恳’,她自己却……”
案子审完时,惊蛰的雨刚停在绣坊巷的青石板上。刘掌柜欺瞒绣娘、故意杀人,判了斩立决;孙先生参与埋尸、补戳铁剪,打了八十大板流放三千里;伙计知情不报、帮腔遮掩,打了五十大板逐出绣坊巷;锦绣行的铺面充了公,改成了巷里的义绣坊,专门教穷姑娘学绣活换工钱。柳绣娘把自家绣铺扩了半间,带着绣儿守着铺子过活,铺门口挂着块“苏绾绣阁”的木牌。
宁慧悠让人把苏绾葬在巷口的老杏树下,坟前立了块石牌,没刻字,只插了枚粘好的旧针。街坊们轮流来坟前扫绣绒,绣儿每日收工都带着新绣的绣品来,把绣品摆在石牌前:“苏姐姐,今日的金线绣得匀,郑大人还夸了呢。”
柳绣娘在坟边搭了个小棚,守着义绣坊的丝线。她教绣儿辨粗绣、绣细活,说:“你苏姐姐懂绣,知道哪幅是细绣哪幅是粗绣——就像她知道啥是该守的理,啥是该护的情。”
绣儿学着苏绾的样子,把义绣坊的丝线分给各家姑娘:“苏姐姐说绣活要心细,做人要本分。”姑娘们来取丝线时都往苏绾的坟边多放把新摘的杏花,说要让花香围着她,让她闻着绣香睡安稳。
宁慧悠离开绣坊巷时,见义绣坊前摆着张长桌,柳绣娘正带着绣儿给孩童绣荷包。绣儿的银针飞得飞快,辫梢上系着苏绾留下的素绸带,随着绣活的动作晃啊晃,像只停在绣绷上的白蝶。孙先生的婆娘拎着篮子来给绣儿送新做的米糕,说:“是我家汉子对不住你苏姐姐,往后有啥活,婶子帮你干。”
京兆尹望着巷里飘着的丝线屑叹道:“一场命案,倒让巷里的绣气都纯了。”
宁慧悠摸着绣儿送的小绣绷——绷面沉甸甸的,绷着新绣的海棠。她想起苏绾攥在手里的旧针,断口虽糙,却还沾着银针的凉,那是她临死前还记挂着的绣儿,是她想给街坊们留的精工绣。
回府的路上,车轱辘碾过落满绣绒的路,沙沙地响。宁慧悠知道,有些理争得头破血流也要争,有些情藏在绣香里会慢慢长——就像巷口的老杏树,今年开了花明年还会再艳,苏绾的念想,也会跟着绣花的簌簌声落在地上,长在人心上。等绣儿长大了,握着那枚粘好的旧针绣活时,会知道苏姐姐不是死了,是变成了义绣坊的柔光,护着她,也护着这满巷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