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掌柜瘫在聚木行的木料堆里,铁砧子从膝头滚落在地,砧底的“张”字磕在朽木上,压出片黑纹交错的凹痕。他望着林山尸身腰间的墨斗,声音抖得像被谷雨淋透的木屑:“我就砸了他一下……真就一下!他攥着那本记满朽木账的册子瞪我,说‘张老八,你拿朽了心的旧木给闺女打嫁妆,夜里能睡安稳吗’,我这才慌了神往后退……”
那日夜里,林山蹲在木行后墙核对木账时,张掌柜正带着王先生盘货。见林山手里的册子上划满红圈——圈里都是他用朽木充新木的账目,尤其是刘婶子那户,明明订了一套六件的嫁妆木具,他却在每件的桌腿里掺了半尺朽木,还扣了林山凿卯的工钱抵“料质差”。林山把册子往他面前一摔:“这些木具得重做!都是姑娘家攒了半辈子的钱打的念想物,谁家不是指着这点木活撑门户?你倒好,拿人家的体己钱换酒喝!”
张掌柜往他手里塞了串铜钱:“林老哥,咱俩在这巷里打了八年木活,睁只眼闭只眼算了。这些你拿着,够给你瘫痪媳妇抓两副好药了。”
林山把铜钱打落在地,铜钱滚进木料堆里,陷在朽木的木粉里发出闷响:“我娘当年就是被朽木骗了,陪嫁的木箱用了半年就塌了底,里头的银饰全摔碎了,病着气不过才走的!你这样做,对得起巷里那些把你当实在人的老户吗?”他转身就要往巷口跑,说要去木署报官。张掌柜急了,抄起账台上的铁砧子就往他胸口砸去——林山往前踉跄两步,后脑正撞在墙根的石碾上,“咚”一声闷响,人就倒了。
“我当时吓懵了。”张掌柜哭道,“王先生说不能让人知道,就把他拖去废木棚埋了……那铁凿是后来砸的,想让人以为是木匠起了争执杀的人……”
王先生蹲在灶膛边,手里攥着半张没烧完的木账,纸灰粘在胡子上都没察觉:“我见林山手里还攥着新榆木坯,想起他前日还帮我打了张木凳,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可我不敢说啊!张掌柜说漏了嘴要连坐,我家里就指望我这账房差事活命……”
李木匠往林山的尸身前摆了柄拼好的旧斧——是他连夜用铁箍箍的,斧柄的麻线被小心勒紧,映着日头泛着粗粝的光。“你说要给我分新木料,我给你拼好斧头了。”他抹着泪道,“木署的齐大人说肯把你藏的那些好木分给穷户,往后木生跟着我过,我教他凿卯刨木,不让你瘫痪媳妇断了药钱……”
木生抱着林山的墨斗,把张掌柜退回来的银钱分给巷里要打嫁妆的人家:“林叔说这些钱该给大家。他前几日把张掌柜多收的钱偷偷记下来,就是想等算清楚了还给大家……”
老户们捧着银锭,看着空地上那具盖着青布短褐的尸身,有个老嬷嬷蹲在地上哭出声:“林汉子总说‘木要实心,心要本分’,他自己却……”
案子审完时,谷雨的雨刚歇在木匠巷的青石板上。张掌柜欺瞒街坊、故意杀人,判了斩立决;王先生参与埋尸、补砸伤口,打了八十大板流放三千里;伙计知情不报、帮腔遮掩,打了五十大板逐出木匠巷;聚木行的铺面充了公,改成了巷里的义木坊,专门给寒门人家打平价木具。李木匠把自家木铺扩了半间,带着木生守着铺子过活,铺门口挂着块“林山木坊”的木牌。
宁慧悠让人把林山葬在巷口的老柏树下,坟前立了块石牌,没刻字,只架了柄粘好的旧斧。街坊们轮流来坟前扫木屑,木生每日收工都带着新打的木件来,把木样摆在石牌前:“林叔,今日的榆木凳凿得牢,齐大人还夸榫卯齐呢。”
李木匠在坟边搭了个小棚,守着义木坊的木料。他教木生辨好木、凿细卯,说:“你林叔懂木,知道哪根是新木哪根是朽木——就像他知道啥是该守的理,啥是该护的情。”
木生学着林山的样子,把义木坊的木料分给各家各户:“林叔说打木要心细,做人要实在。”老户们来取木料时都往林山的坟边多放把新摘的柏枝,说要让木香围着他,让他闻着木味睡安稳。
宁慧悠离开木匠巷时,见义木坊前摆着张长桌,李木匠正带着木生给孩童刻木鸢。木生的凿子落得“咚咚”响,辫梢上系着林山留下的牛皮绳,随着凿木的动作晃啊晃,像株扎在木堆边的小树苗。王先生的婆娘拎着篮子来给木生送新蒸的窝头,说:“是我家汉子对不住你林叔,往后有啥活,婶子帮你干。”
京兆尹望着巷里飘着的木屑叹道:“一场命案,倒让巷里的木气都纯了。”
宁慧悠摸着木生送的小墨斗——斗里沉甸甸的,盛着新研的墨。她想起林山攥在手里的旧斧,崩口虽糙,却还沾着斧头的温,那是他临死前还记挂着的木生,是他想给街坊们留的实心木。
回府的路上,车轱辘碾过落满木渣的路,沙沙地响。宁慧悠知道,有些理争得头破血流也要争,有些情藏在木香里会慢慢长——就像巷口的老柏树,今年抽了芽明年还会再茂,林山的念想,也会跟着刨木的簌簌声落在地上,长在人心上。等木生长大了,握着那柄粘好的旧斧打木时,会知道林叔不是死了,是变成了义木坊的硬骨,护着他,也护着这满巷的街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