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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旧纺(中)

骨语探微

王纺妇跪在王记棉铺的棉絮地上,手里的弹棉弓“哐当”翻倒,弓弦扫过旧纺车的裂轴,带起些灰白的棉籽。她望着宁慧悠手里那半架旧纺车,喉间滚了滚才哑着声开口:“棉妹子前儿个后晌来铺里,把纺车往棉堆边一放,说‘王姐且收着,这是我先押的脚力钱’,还递了团新弹的细绒棉,说‘絮儿那小子爱学摇纺车,你给捎去’。我哪敢收?只说等她结了富户的棉钱再说,她却笑,眼角沾着点棉绒,说‘快了,等把那批棉线的账清了就够’。”

“哪批棉线的账?”京兆尹往前半步,靴底碾过地上的棉絮,发出轻软的响。

王纺妇指尖抠着泥地里的碎布牌,指节泛白:“她没细说,只说巷南的林掌柜欠着不该欠的钱,还说……还说那棉线掺了短绒,拈在手里松得慌。前日夜里我见她往后巷去,手里攥着本厚棉账,灯笼照得纸页上的棉样发亮,我在铺檐下喊她,她只回头摆手,说‘等我回来给你分细绒棉’。”

絮儿蹲在“棉絮坊”的门槛上,怀里抱着棉娘留下的纺锤,锤柄被他攥得发暖:“棉婶前几日总往林掌柜的‘聚棉行’后巷跑,说要查棉行的取货账。还说林掌柜进的棉料不对,明明是掺了短绒的旧棉,却按新棉的价卖给街坊,尤其是卖给那些要备冬棉的穷户,克扣得更狠。”

“聚棉行”后巷堆着些没交付的棉匹,宁慧悠让人拿起一匹棉布,边缘果然泛着灰黄的旧色,扯下一缕棉线看,里头混着些脆断的短绒——是偷工减料的痕迹。仵作拿银簪拨了拨棉匹下的棉絮,眉头拧成个疙瘩:“郡主,这棉上有霉味,还混着点……棉账上的墨迹味——是棉娘常用的松烟墨。”

后巷的墙根下藏着个破木箱,箱口露着半本棉账,账页上的字迹正是棉娘的。林掌柜的伙计正蹲在箱边缝棉袋,见官差举着棉账过来,手里的针线“啪”地掉在地上:“这……这不是我家的!”

“棉娘死了,你知道吗?”宁慧悠将棉账往他面前一递。

伙计脸色“唰”地白了,往后退了两步撞在棉匹堆上,棉袋“哐当”一声崩开,旧棉混着短绒滚了一地:“知……知道!今早听人说了,真是可怜。”

“她前几日夜里来过棉行,对不对?”

伙计眼神往铺里瞟了瞟,声音压得像蚊子哼:“是……是来过!说要查棉行的流水账,林掌柜没肯,两人在柜台后吵,棉娘还拍着桌子骂,说要去报官告我们欺瞒街坊!”

欺瞒街坊?宁慧悠转头看向棉行的账柜,柜锁有新被撬动的痕迹,锁边的木头上还沾着些棉籽,和棉娘手里旧纺车上的分毫不差。衙役撬开账柜,里面堆着的账册竟夹着些官府的棉料执照,执照上的印鉴比棉行报的少了两成,执照边角还沾着些碎布——是棉娘粗布布衫上的料子。

“这些执照是哪来的?”京兆尹指着执照问。

林掌柜从铺后颠颠跑出来,手里还攥着把新做的棉尺,尺杆掉在地上沾了棉絮:“是……是上季的旧执照!许是伙计收拾时混进去的!”

“上季的执照用这季的布碎粘?”宁慧悠拿起一张执照,执照上的印章是上月才盖的“县棉署”印记,“林掌柜倒是说说,旧执照怎会盖新章?”

林掌柜的脸涨得像熟透的棉桃,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絮儿忽然在账柜角喊:“这是棉婶的棉剪!”他指着把掉在角落的小铜剪,“棉婶说这铜剪剪棉线最齐,前几日说铜剪丢了,原来是被你们藏了!”

那铜剪柄上刻着个“棉”字,剪刃还沾着未干的棉绒,和棉账上棉料的划痕完全相合。仵作翻出棉匹堆里的棉料闻了闻,抬头道:“郡主,这棉料上有陈味,是用旧棉翻新的——林掌柜却按新棉价卖,每匹多收了四十文。”

宁慧悠让人去查林掌柜的取货名册,发现有十几户要备冬棉的穷户都被多收了钱,名册上还画着歪歪扭扭的“欠”字。巷北的李阿婆拄着拐杖来作证:“林掌柜说今年棉价涨了,要少给十五文钱一匹!我家孙儿过冬就靠这棉被,他却拿旧棉充新棉,说不给钱就拿我家的旧棉褥抵……”

李阿婆的小孙女说,前几日夜里见棉娘蹲在棉行后墙,手里攥着棉账往墙上划,像是在记多收的钱数。林掌柜拿着铁剪出来,两人在墙根吵了起来,林掌柜还骂“再多事就给你一剪”。

“后来呢?”京兆尹问。

“后来我就被奶奶叫回去睡觉了,”小孙女搓着衣角道,“等我偷偷再来看,墙根没人了,就见地上掉着半团细绒棉,跟棉婶给我家做的新棉鞋里的棉一个样。”

衙役在棉行后墙的土坯上找到个新鲜的剪痕,痕边沾着些棉绒——是王纺妇说的棉娘带去找絮儿的细绒棉上的。仵作蹲在痕边扒开浮土,露出块沾血的碎布,布上绣着个模糊的“棉”字:“是棉娘布衫上的布!”

林掌柜的伙计忽然“扑通”跪下,膝盖砸在棉匹堆上发出闷响:“是我!是我推了她一把!”他哭着道,“前日夜里我见她在墙根记多收钱数,就上去拦,她拿棉账要拍我,我才拿铁剪挡了一下!谁知道她脚一滑,后脑撞在墙根的石磨上……”

“撞在石磨怎会心口遭锐器所伤?”宁慧悠盯着他。

伙计眼神一慌,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是……是我怕她没死透,又补了一下……”

王纺妇忽然在旁喊:“不对!他说谎!”王纺妇指着伙计的手腕,“前日我见你手腕上缠着布,问你咋了,你说被棉袋砸了——那明明是被纺车轴划的口子!”

伙计的袖子被扯开,手腕上果然有道斜斜的疤,边缘还沾着棉籽。仵作凑过去看了看,摇头道:“这疤是新的,但不是纺车轴划的——轴是裂的,划不出这么深的口。”

众人正愣着,絮儿忽然指着棉行梁上喊:“那是棉婶的灯笼!”梁上挂着个旧灯笼,是棉娘用来照路的。衙役爬上去取下灯笼,灯笼上缠着根布带,布带沾着些灰黑的粉末——是煤烟。

“巷里谁烧煤?”宁慧悠问。

“是账房吴先生!”街坊们异口同声。林掌柜请的账房吴先生总爱蹲在棉行门口抽煤烟袋,前几日还因棉娘不肯通融账目,在铺前骂了半日光景。

衙役去唤吴先生时,他正往灶膛里塞棉账碎,灶灰里露着个眼熟的东西——是棉娘腰间的布带扣。见了官差,吴先生手里的火钳“当啷”掉了:“我……我只是帮掌柜埋了棉账……”

吴先生说,前日夜里他听见棉行有动静,过去见棉娘倒在墙根,心口还没遭锐器所伤,只是后脑流着血。林掌柜让他帮忙把人拖去废棉棚埋了,他怕事,就拿铁剪往棉娘心口扎了扎,想让人以为是被凶器扎死的。“那旧纺车是我扔的!我见它掉在墙根,怕人认出是王纺妇的,就掰断了扔在棉绒堆下……”

可棉娘指甲缝里的棉籽,除了灰白还有煤烟灰——正是吴先生抽的煤烟味。仵作撬开棉娘的嘴,牙缝里还塞着些棉絮,正是絮儿说的“棉婶给做的新棉鞋”里的。

“她是被人从正面打的。”仵作指着棉娘的胸口,“这里有淤青,是被人用重物砸的——不是铁剪,是棉行的棉砧。”

棉行的棉砧放在账台上,砧底沾着些暗红的血迹,和棉娘胸口的淤青形状正合。棉砧上还刻着个“林”字——是林掌柜的私章。

林掌柜瘫在地上,棉匹缠了满衣襟:“是……是我先打的她!她说要去报官,我急了才拿棉砧砸了她一下……我没想杀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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