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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旧纺(下)

骨语探微

林掌柜瘫在聚棉行的棉匹堆里,棉砧从膝头滚落在地,砧底的“林”字磕在掺了短绒的旧棉上,压出片混着碎棉籽的凹痕。他望着棉娘尸身腰间的纺锤,声音抖得像被寒露的霜气冻僵的棉线:“我就砸了她一下……真就一下!她攥着那本记满掺假账的册子瞪我,说‘林老九,你拿混了短绒的旧棉给穷户备冬暖,夜里能合眼吗’,我这才慌了神往后退……”

那日夜里,棉娘蹲在棉行后墙核对棉账时,林掌柜正带着吴先生盘货。见棉娘手里的册子上划满红圈——圈里都是他用旧棉充新棉的账目,尤其是李阿婆那户,明明订了两床过冬的棉被,他却在每床棉絮的夹层里塞了半袋短绒,还扣了棉娘纺线的工钱抵“棉质差”。棉娘把册子往他面前一摔:“这些棉器得重做!都是穷户攒了整年的钱备的活命物,谁家不是指着这点好棉絮过冬?你倒好,拿人家的养命钱换酒喝!”

林掌柜往她手里塞了串铜钱:“棉妹子,咱俩在这巷里纺棉四年了,睁只眼闭只眼算了。这些你拿着,够给你儿子抓两副好药了。”

棉娘把铜钱打落在地,铜钱滚进棉匹堆里,陷在旧棉的短绒里发出闷响:“我娘当年就是被劣棉害了,盖着掺短绒的旧棉被过冬,受了寒咳得直不起腰,开春就走了!你这样做,对得起巷里那些把你当实在人的穷户吗?”她转身就要往巷口跑,说要去棉署报官。林掌柜急了,抄起账台上的棉砧就往她胸口砸去——棉娘往前踉跄两步,后脑正撞在墙根的石磨上,“咚”一声闷响,人就倒了。

“我当时吓懵了。”林掌柜哭道,“吴先生说不能让人知道,就把她拖去废棉棚埋了……那铁剪是后来扎的,想让人以为是纺妇起了争执杀的人……”

吴先生蹲在灶膛边,手里攥着半张没烧完的棉账,纸灰粘在胡子上都没察觉:“我见棉娘手里还攥着细绒棉,想起她前日还分了我半匹新棉布,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可我不敢说啊!林掌柜说漏了嘴要连坐,我家里就指望我这账房差事活命……”

王纺妇往棉娘的尸身前摆了架拼好的旧纺车——是她连夜用木胶粘合的,纺车的裂轴被小心缠上棉线,映着日头泛着柔润的光。“你说要给我分细绒棉,我给你拼好纺车了。”她抹着泪道,“棉署的刘大人说肯把你藏的那些细绒棉分给穷户,往后絮儿跟着我过,我教他辨棉料、纺棉线,不让你儿子断了药钱……”

絮儿抱着棉娘的纺锤,把林掌柜退回来的银钱分给巷里要备冬棉的穷户:“棉婶说这些钱该给大家。她前几日把林掌柜多收的钱偷偷记下来,就是想等算清楚了还给大家……”

穷户们捧着银锭,看着空地上那具盖着粗布布衫的尸身,有个老纺妇蹲在地上哭出声:“棉娘子总说‘棉要细软,心要热乎’,她自己却……”

案子审完时,寒露的霜刚化在棉纺巷的青石板上。林掌柜欺瞒街坊、故意杀人,判了斩立决;吴先生参与埋尸、补扎伤口,打了八十大板流放三千里;伙计知情不报、帮腔遮掩,打了五十大板逐出棉纺巷;聚棉行的铺面充了公,改成了巷里的义棉坊,专门给寒门穷户纺平价新棉线。王纺妇把自家棉铺扩了半间,带着絮儿守着铺子过活,铺门口挂着块“棉娘棉坊”的木牌。

宁慧悠让人把棉娘葬在巷口的老槐树下,坟前立了块石牌,没刻字,只架了架粘好的旧纺车。街坊们轮流来坟前扫棉絮,絮儿每日收工都带着新弹的细绒棉来,把棉绒撒在石牌前:“棉婶,今日的棉线纺得匀,刘大人还夸没掺短绒呢。”

王纺妇在坟边搭了个小棚,守着义棉坊的棉料。她教絮儿辨旧棉、弹新棉,说:“你棉婶懂棉,知道哪团是新棉哪团是旧棉——就像她知道啥是该守的理,啥是该护的情。”

絮儿学着棉娘的样子,把义棉坊的棉线分给各家穷户:“棉婶说纺棉要心细,做人要本分。”穷户们来取棉料时都往棉娘的坟边多放把新摘的槐叶,说要让棉香围着她,让她闻着纺车声睡安稳。

宁慧悠离开棉纺巷时,见义棉坊前摆着张棉案,王纺妇正带着絮儿给孩童做棉线小玩意儿。絮儿的纺锤摇得棉线“簌簌”响,辫梢上系着棉娘留下的布带,随着纺线的动作晃啊晃,像株生在棉堆边的新棉苗。吴先生的婆娘拎着篮子来给絮儿送新蒸的棉糕,说:“是我家汉子对不住你棉婶,往后有啥活,婶子帮你弹棉絮。”

京兆尹望着巷里飘着的棉絮香叹道:“一场命案,倒让巷里的棉气都纯了。”

宁慧悠摸着絮儿送的小纺锤——锤身沉甸甸的,沾着新纺的棉绒。她想起棉娘攥在手里的旧纺车,裂轴虽糙,却还沾着纺车的温,那是她临死前还记挂着的絮儿,是她想给街坊们留的实在棉。

回府的路上,车轱辘碾过落满棉籽的路,沙沙地响。宁慧悠知道,有些理争得头破血流也要争,有些情藏在棉香里会慢慢长——就像巷口的老槐树,今年结了槐豆明年还会再结,棉娘的念想,也会跟着纺车的吱呀声落在地上,长在人心上。等絮儿长大了,握着那架粘好的旧纺车纺棉时,会知道棉婶不是死了,是变成了义棉坊的暖气,护着他,也护着这满巷的穷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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