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陶匠跪在陈记陶铺的陶土地上,手里的陶轮“哐当”翻倒,轮沿磕在旧陶片的斜纹上,带起些灰白的陶渣。他望着宁慧悠手里那半片旧陶片,喉间滚了滚才哑着声开口:“陶老哥前儿个后晌来铺里,把陶片往陶土堆边一放,说‘陈老弟且收着,这是我先押的脚力钱’,还递了块刚揉的高岭土坯,说‘陶儿那小子爱学拉坯,你给捎去’。我哪敢收?只说等他结了富户的陶钱再说,他却笑,眼角沾着点陶土,说‘快了,等把那批陶器的账清了就够’。”
“哪批陶器的账?”京兆尹往前半步,靴底碾过地上的陶屑,发出细碎的响。
陈陶匠指尖抠着泥地里的碎陶牌,指节泛白:“他没细说,只说巷东的赵掌柜欠着不该欠的钱,还说……还说那陶罐有砂眼,拿在手里漏得慌。前日夜里我见他往后巷去,手里攥着本厚陶账,灯笼照得纸页上的陶样发亮,我在铺檐下喊他,他只回头摆手,说‘等我回来给你分高岭土’。”
陶儿蹲在“陶记坊”的门槛上,怀里抱着陶坤留下的陶刀,刀柄被他攥得发暖:“陶叔前几日总往赵掌柜的‘聚陶行’后巷跑,说要查陶行的取货账。还说赵掌柜进的陶土不对,明明是掺了砂石的劣土,却按高岭土的价卖给街坊,尤其是卖给那些要备冬罐的穷户,克扣得更狠。”
“聚陶行”后巷堆着些没交付的陶罐,宁慧悠让人拿起一只陶罐,罐壁果然透着些灰黑的砂点,敲开一角看,里头混着些碎石子——是偷工减料的痕迹。仵作拿银簪刮了刮陶罐上的陶土,眉头拧成个疙瘩:“郡主,这陶上有糙味,还混着点……陶账上的墨迹味——是陶坤常用的松烟墨。”
后巷的墙根下藏着个破木箱,箱口露着半本陶账,账页上的字迹正是陶坤的。赵掌柜的伙计正蹲在箱边修陶壶,见官差举着陶账过来,手里的陶凿“啪”地掉在地上:“这……这不是我家的!”
“陶坤死了,你知道吗?”宁慧悠将陶账往他面前一递。
伙计脸色“唰”地白了,往后退了两步撞在陶罐堆上,陶壶“哐当”一声崩开,碎陶片滚了一地:“知……知道!今早听人说了,真是可怜。”
“他前几日夜里来过陶行,对不对?”
伙计眼神往铺里瞟了瞟,声音压得像蚊子哼:“是……是来过!说要查陶行的流水账,赵掌柜没肯,两人在柜台后吵,陶坤还拍着桌子骂,说要去报官告我们欺瞒街坊!”
欺瞒街坊?宁慧悠转头看向陶行的账柜,柜锁有新被撬动的痕迹,锁边的木头上还沾着些陶渣,和陶坤手里旧陶片上的分毫不差。衙役撬开账柜,里面堆着的账册竟夹着些官府的陶土执照,执照上的印鉴比陶行报的少了两成,执照边角还沾着些碎布——是陶坤粗布短褐上的料子。
“这些执照是哪来的?”京兆尹指着执照问。
赵掌柜从铺后颠颠跑出来,手里还攥着把新做的陶尺,尺杆掉在地上沾了陶土:“是……是上季的旧执照!许是伙计收拾时混进去的!”
“上季的执照用这季的布碎粘?”宁慧悠拿起一张执照,执照上的印章是上月才盖的“县陶署”印记,“赵掌柜倒是说说,旧执照怎会盖新章?”
赵掌柜的脸涨得像淬了火的陶坯,支支吾吾说不出话。陶儿忽然在账柜角喊:“这是陶叔的陶剪!”他指着把掉在角落的铁陶剪,“陶叔说这陶剪修坯最准,前几日说陶剪丢了,原来是被你们藏了!”
那陶剪柄上刻着个“坤”字,剪刃还沾着未干的陶土,和陶账上陶料的划痕完全相合。仵作翻出陶罐堆里的陶土闻了闻,抬头道:“郡主,这陶土上有砂味,是用劣土翻新的——赵掌柜却按高岭土价卖,每件多收了六十文。”
宁慧悠让人去查赵掌柜的取货名册,发现有十几户要备冬罐的穷户都被多扣了工钱,名册上还画着歪歪扭扭的“欠”字。巷西的刘农户拄着拐杖来作证:“赵掌柜说今年陶价涨了,要少给二十文钱一件!我家冬储就靠这陶罐,他却拿劣土充高岭土,说不给钱就拿我家的旧陶瓮抵……”
刘农户的小孙子说,前几日夜里见陶坤蹲在陶行后墙,手里攥着陶账往墙上划,像是在记多扣的钱数。赵掌柜拿着陶杵出来,两人在墙根吵了起来,赵掌柜还骂“再多事就给你一杵”。
“后来呢?”京兆尹问。
“后来我就被爷爷叫回去睡觉了,”小孙子搓着衣角道,“等我偷偷再来看,墙根没人了,就见地上掉着半块高岭土坯,跟陶伯给我家打的新陶瓮一个样。”
衙役在陶行后墙的土坯上找到个新鲜的杵痕,痕边沾着些陶土——是陈陶匠说的陶坤带去找陶儿的高岭土坯上的。仵作蹲在痕边扒开浮土,露出块沾血的碎布,布上绣着个模糊的“坤”字:“是陶坤短褐上的布!”
赵掌柜的伙计忽然“扑通”跪下,膝盖砸在陶罐堆上发出闷响:“是我!是我推了他一把!”他哭着道,“前日夜里我见他在墙根记多扣钱数,就上去拦,他拿陶账要拍我,我才拿陶杵挡了一下!谁知道他脚一滑,后脑撞在墙根的陶窑砖上……”
“撞在陶窑砖怎会肋下遭钝器所伤?”宁慧悠盯着他。
伙计眼神一慌,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是……是我怕他没死透,又补了一下……”
陈陶匠忽然在旁喊:“不对!他说谎!”陈陶匠指着伙计的手腕,“前日我见你手腕上缠着布,问你咋了,你说被陶片划了——那明明是被陶杵磨的口子!”
伙计的袖子被扯开,手腕上果然有道斜斜的疤,边缘还沾着陶渣。仵作凑过去看了看,摇头道:“这疤是新的,但不是陶杵磨的——杵头是圆的,磨不出这么深的口。”
众人正愣着,陶儿忽然指着陶行梁上喊:“那是陶叔的灯笼!”梁上挂着个旧灯笼,是陶坤用来照路的。衙役爬上去取下灯笼,灯笼上缠着根麻绳,麻绳沾着些灰黑的粉末——是煤烟。
“巷里谁烧煤?”宁慧悠问。
“是账房孙先生!”街坊们异口同声。赵掌柜请的账房孙先生总爱蹲在陶行门口抽煤烟袋,前几日还因陶坤不肯通融账目,在铺前骂了半日光景。
衙役去唤孙先生时,他正往灶膛里塞陶账碎,灶灰里露着个眼熟的东西——是陶坤腰间的麻绳扣。见了官差,孙先生手里的火钳“当啷”掉了:“我……我只是帮掌柜埋了陶账……”
孙先生说,前日夜里他听见陶行有动静,过去见陶坤倒在墙根,肋下还没遭钝器所伤,只是后脑流着血。赵掌柜让他帮忙把人拖去废陶窑埋了,他怕事,就拿陶杵往陶坤肋下砸了砸,想让人以为是被凶器砸死的。“那旧陶片是我扔的!我见它掉在墙根,怕人认出是陈陶匠的,就掰断了扔在陶土堆下……”
可陶坤指甲缝里的陶渣,除了灰白还有煤烟灰——正是孙先生抽的煤烟味。仵作撬开陶坤的嘴,牙缝里还塞着些陶土,正是陶儿说的“陶伯给打的新陶瓮”上的。
“他是被人从正面打的。”仵作指着陶坤的胸口,“这里有淤青,是被人用重物砸的——不是陶杵,是陶行的陶砧。”
陶行的陶砧放在账台上,砧底沾着些暗红的血迹,和陶坤胸口的淤青形状正合。陶砧上还刻着个“赵”字——是赵掌柜的私章。
赵掌柜瘫在地上,陶罐缠了满衣襟:“是……是我先打的他!他说要去报官,我急了才拿陶砧砸了他一下……我没想杀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