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掌柜瘫在聚陶行的陶罐堆里,陶砧从膝头滚落在地,砧底的“赵”字磕在掺了砂石的劣土陶上,压出片混着碎石子的凹痕。他望着陶坤尸身腰间的陶刀,声音抖得像被霜降的冷风冻裂的陶片:“我就砸了他一下……真就一下!他攥着那本记满砂眼账的册子瞪我,说‘赵老八,你拿混了碎石的劣土陶给穷户备冬储,夜里能合眼吗’,我这才慌了神往后退……”
那日夜里,陶坤蹲在陶行后墙核对陶账时,赵掌柜正带着孙先生盘货。见陶坤手里的册子上划满红圈——圈里都是他用劣土充高岭土的账目,尤其是刘农户那户,明明订了五只储粮的陶罐,他却在每只罐底掺了半捧碎石,还扣了陶坤制陶的工钱抵“陶质差”。陶坤把册子往他面前一摔:“这些陶器得重做!都是穷户攒了整年的钱备的活命物,谁家不是指着这点好陶罐存粮?你倒好,拿人家的血汗钱换酒喝!”
赵掌柜往他手里塞了串铜钱:“陶老哥,咱俩在这巷里做陶七年了,睁只眼闭只眼算了。这些你拿着,够给你女儿置两床好被褥了。”
陶坤把铜钱打落在地,铜钱滚进陶罐堆里,撞在劣土陶上发出脆响:“我爹当年就是被劣陶害了,用漏砂眼的陶罐存粮,粮潮坏了大半,急得咳血没熬过冬才走的!你这样做,对得起巷里那些把你当实在人的穷户吗?”他转身就要往巷口跑,说要去陶署报官。赵掌柜急了,抄起账台上的陶砧就往他胸口砸去——陶坤往前踉跄两步,后脑正撞在墙根的陶窑砖上,“咚”一声闷响,人就倒了。
“我当时吓懵了。”赵掌柜哭道,“孙先生说不能让人知道,就把他拖去废陶窑埋了……那陶杵是后来砸的,想让人以为是陶匠起了争执杀的人……”
孙先生蹲在灶膛边,手里攥着半张没烧完的陶账,纸灰粘在胡子上都没察觉:“我见陶坤手里还攥着高岭土坯,想起他前日还帮我修了陶壶,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可我不敢说啊!赵掌柜说漏了嘴要连坐,我家里就指望我这账房差事活命……”
陈陶匠往陶坤的尸身前摆了片拼好的旧陶片——是他连夜用陶泥粘的,陶片的斜纹被小心填了高岭土,映着日头泛着温润的光。“你说要给我分高岭土,我给你拼好陶片了。”他抹着泪道,“陶署的秦大人说肯把你藏的那些高岭土分给穷户,往后陶儿跟着我过,我教他辨陶土、拉陶坯,不让你女儿断了嫁妆钱……”
陶儿抱着陶坤的陶刀,把赵掌柜退回来的银钱分给巷里要备冬罐的穷户:“陶叔说这些钱该给大家。他前几日把赵掌柜多收的钱偷偷记下来,就是想等算清楚了还给大家……”
穷户们捧着银锭,看着空地上那具盖着粗布短褐的尸身,有个老陶工蹲在地上哭出声:“陶汉子总说‘陶要匀净,心要厚实’,他自己却……”
案子审完时,霜降的霜刚凝在陶匠巷的青石板上。赵掌柜欺瞒街坊、故意杀人,判了斩立决;孙先生参与埋尸、补砸伤口,打了八十大板流放三千里;伙计知情不报、帮腔遮掩,打了五十大板逐出陶匠巷;聚陶行的铺面充了公,改成了巷里的义陶坊,专门给寒门穷户做平价高岭土陶器。陈陶匠把自家陶铺扩了半间,带着陶儿守着铺子过活,铺门口挂着块“陶坤陶坊”的木牌。
宁慧悠让人把陶坤葬在巷口的老榆树下,坟前立了块石牌,没刻字,只垫了片粘好的旧陶片。街坊们轮流来坟前扫陶屑,陶儿每日收工都带着新揉的高岭土坯来,把坯子放在石牌前:“陶叔,今日的陶罐烧得匀,秦大人还夸没砂眼呢。”
陈陶匠在坟边搭了个小棚,守着义陶坊的陶土。他教陶儿辨劣土、揉新泥,说:“你陶叔懂陶,知道哪块是高岭土哪块是劣土——就像他知道啥是该守的理,啥是该护的情。”
陶儿学着陶坤的样子,把义陶坊的陶器分给各家穷户:“陶叔说做陶要心诚,做人要本分。”穷户们来取陶具时都往陶坤的坟边多放把新摘的榆叶,说要让陶香围着他,让他闻着窑火味睡安稳。
宁慧悠离开陶匠巷时,见义陶坊前摆着张陶轮,陈陶匠正带着陶儿给孩童捏陶哨。陶儿的陶刀削得陶泥“簌簌”响,辫梢上系着陶坤留下的麻绳,随着拉坯的动作晃啊晃,像块浸在陶土里的高岭土坯。孙先生的婆娘拎着篮子来给陶儿送新蒸的米糕,说:“是我家汉子对不住你陶叔,往后有啥活,婶子帮你看窑火。”
京兆尹望着巷里飘着的陶土香叹道:“一场命案,倒让巷里的陶气都纯了。”
宁慧悠摸着陶儿送的小陶刀——刀柄沉甸甸的,沾着新揉的陶土。她想起陶坤攥在手里的旧陶片,斜纹虽深,却还沾着陶片的温,那是他临死前还记挂着的陶儿,是他想给街坊们留的实在陶。
回府的路上,车轱辘碾过落满陶渣的路,咯吱地响。宁慧悠知道,有些理争得头破血流也要争,有些情藏在陶香里会慢慢长——就像巷口的老榆树,今年落了叶明年还会再发,陶坤的念想,也会跟着制陶的叮当声落在地上,长在人心上。等陶儿长大了,握着那片粘好的旧陶片做陶时,会知道陶叔不是死了,是变成了义陶坊的骨气,护着他,也护着这满巷的穷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