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愁不太能明白，凌柏舟到底是开出了什么样的价格，值得季航泽让商队以身涉险，冬季道路艰险，难以行走，人货损失风险极高，堪称“生死之路”，这一趟只能祈求上天，日日晴朗无雪，若是暴风雪来临，耽误时间都是轻的，恐有人冻伤，牲畜死亡的坏事。
但偏偏天不尽人意，半月后一日天色阴沉，云层浓厚，江晚愁眉头紧锁，连忙将其他人聚在一处，“我看恐有大雪降至，我们还是赶紧趁着现在动身，寻一处驿站，费些气力，总比冻死的好。”
商队一行人神情严肃起来，连忙各尽其职，起身行路了。
路中，江晚愁忽而听到林叶簌簌作响，她心中一沉，寒冬腊月哪来林叶，早已全是枯枝，这声响极小，带着些刻意的轻盈，被掩在商队的车轮声中。
她几乎是瞬间做出了判断，来者不善，怕是山贼。
江晚愁喝令商队停下，商队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停下了，没料到下一秒跳出一群山贼，在这条必经之路上，他们走进了山贼的包围圈。
那群山贼个个面露凶相，拎着大刀，虎背熊腰，为首的那个脸上有一道刀疤，指了指自己，“相信各位也听过我刀疤李的名号，今日若想过去，就得留下点什么，要么，各位人头落地，要么，黄金白银奉上。”
江晚愁蹙眉，上前一步，撩开帷帽纱网，那张脸引得山贼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刀疤李骂了句脏话，“老子还是第一次见这么漂亮的美人！”他眼珠一转，将刀尖指向她，“这美人值得上十两银子，只收你三百两银子！”
江晚愁闻言倒没面露怒色，而是莞尔一笑，微微偏头，“阿哥这话说的，莫不成我只值十两银子？”
少女这声脆生生的“阿哥”把刀疤李喊得都要找不着北了，只见他好像喝酒上脸，满脸横肉都涨得通红，拍着胸脯子保证道，“小美人，只管和我回去，莫说吃饱穿暖，大鱼大肉任你挑的！”
江晚愁不语，手按上剑柄，低垂着眼，唇角勾出一抹笑，睫毛颤动，“只是言语粗俗，出言不逊，行事不端，祸害苍生，今日我便——”
众人未见长剑出鞘，却已见凌冽剑光数道，斩断云雾，不过一眨眼，听见收剑回鞘声，如玉碎般清脆，山贼俱已倒地，少女话音铿锵有力，“——为民除害。”
别说是山贼，商队一行人都没能反应过来，俱是怔住，片刻后才回过神来，面露喜色，大声喝彩。
他们心中想法大同小异，本以为这小道长只是徒有其表，没想到是个有真功夫的，行头还真没看错人。
商队紧赶慢赶，终于在大雪下起来之前找到了驿站歇脚，刚摆了酒席，门外就跌跌撞撞进来一个妇人，怀里抱个孩子，那孩子形容枯槁，半张脸笼在粗布里，只露一双半睁不睁的混浊眼珠。
那妇人也是个有眼色的，见江晚愁衣着富贵，直直地朝着她跪了下去，磕了俩响头，眼泪不要钱似地流，口中直道，“求求这位小娘子行行好，救救我家孩子！”
江晚愁连忙起身，扶起这妇人，“您且慢说，这孩子生了什么病？”
“是，是……”那妇人“是”了半天，才在江晚愁关切的眼神下一闭眼说了出来，“痨病！”
此话一出，其他人都僵在了原地，有人连杯子都没拿稳，茶水和杯子的碎片混在一处。
“这，这不是存在祸害人吗？”有人拍桌起身，指着那妇人骂，“这痨病要是传上我们，你负责吗？”
江晚愁没阻拦，只是为那孩子把了把脉，从储物玉戒中摸出一瓶丹药，倒出一颗，递给那妇人，嘱咐道，“我是一名修士，这是我自己炼的丹药，喂孩子吃下这病便能好了。”
那妇人怔愣住，讷讷了半天，全然不顾他人指责，掀起布，将丹药塞进孩子口中，连忙接过丹药，又是“咣咣”朝她磕了两个响头，“您菩萨心肠！好人有好报！若有来生，为大人您做牛做马抵救我孩儿命的恩情……”
江晚愁摇摇头，看向窃窃私语的其他人，“我知道，大家都害怕这痨病传上自己，但莫要怕，我这丹药每人都领一颗，吃下去便没事了。”
众人一听，连忙将江晚愁围了个水泄不通，江晚愁一个个分发着。
拿到丹药的人争先恐后地吃下，唯恐自己殒命。
江晚愁又自掏腰包给这妇人和孩子买了吃食，商头实在看不下去，问她能否借一步说话，江晚愁欣然应允。
“小道长，你说你这么做有什么用呢？天下苦命人多了去了，哪能救得过来呢？有谁在乎呢？”商头姓钱，本性是善的，但也见惯了世俗，着实是担心这阿余这涉世未深的小道长做了东郭先生却遇个白眼狼。
江晚愁笑笑，她怎么不知道呢，这世上多少人都处于水深火热中，她一个善举又能改变什么呢。
但……
她看向眉开眼笑的妇人和面色逐渐红润起来的孩童，轻声道，“他们在乎。”
这一人在乎，那一人，也在乎。
路上又走了近一月才到了目的地，这一路上江晚愁尽己所能惩恶扬善，名声逐渐传开，离梦赤真图里的声望值也渐渐涨起来，早就过了百，又解锁了一块药田。
这块药田里种的是百炼宝草，玄阶药草，是修真界中打造“不坏之器”的关键材料之一，对器修而言可谓价值连城，由于产量少，成熟期长，在外界拍卖中常拍出天价。
但在离梦赤真图内它不过是作为初始任务的奖励存在的，对于江晚愁来说也没什么用处，趁着来到商贾云集的余杭城，正好把它卖了。
进城后有一身着花青色衣衫接引商队的青年男子她识得，但又何止是识得。
江晚愁前生的徒弟，贺昱，也是她收的第五个徒弟，天资虽稍逊，三灵根，但胜在勤勉，现如今看来也到金丹初期了。
凌柏舟怎么打发他来了？
幸好，她早已卸下自己身上日日携带的配饰，并给砚池剑加了层障眼法，在旁人眼中它不过是一把普通的剑，而这层伪装，也曾是她最擅长的小把戏。
江晚愁感到贺昱的目光钉在她身上，而后，青年人走向她，开口道，“你便是商队请的护卫？”
她摘下帷帽，贺昱愣在原地，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
“我名阿余，散修。”
贺昱被江晚愁这一句话拉回神来，淡漠的神情中混杂进一丝茫然，喃喃道，“太像了，怎么会这么像呢……”在摘下帷帽前那身形和气度就已经很像，仿佛师尊真的回来了，就站在他面前，下一秒就要笑着关切他吃好睡好没，今日天寒要添衣，修行如何，是否有不解之处……
贺昱稳了稳心神，师尊早已死了十五年，其间无数人扮成师尊模样，要么是魔界间谍，要么是想使个莞莞类卿的法子得享荣华富贵，这人扮作师尊模样，必是居心不良，定要带到照野君面前受审。
思及此处，贺昱装作好奇般问道，“哪个字？”
“‘江晚正愁余’的‘余’。”
“呵，‘江晚正愁余’。”贺昱冷笑道，“好名字。”
江晚正愁余，正是他师尊名字的出处。
江晚愁注意到贺昱的情绪，浅浅一笑，柔声道，“既然我已自报家门，小女子见识短浅，不曾闻得道友大名，还望解惑。”
贺昱唇角都掉下去，倒不是因她没听过这句话，只觉得她这般模样更像师尊，背后意图……
更让他觉得恶心。
师尊是天上月。
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来玷污的。
“贺昱。”他一挥袖，冷声道，“你跟我来，见照野君。”
江晚愁微微蹙起眉，摸不透他这是何意，她能想到十五年来或许有不少人顶着她的样貌接近凌柏舟，可这宁可错杀一千不肯放过一个又是怎么回事，若真的只是仰慕于他，也是命苦。
爱本身便是人能行的最接近神的事，又何必用他人的身躯作梯呢？
她低垂下眼，扬起点莫名的笑，摇了摇头，“小女子不过籍籍无名之辈，哪来的面子能觐见照野君？”
江晚愁刚欲转身离去，一柄剑破空，青年人手握剑柄，横在她脖颈前，喝道，“慢着！让你走了吗？”
这一剑，名叫寒江立影。
剑意寒气逼人，灵气丰沛，剑招利落，不拖泥带水，下盘稳固，基础扎实。
有在好好修炼啊。
江晚愁欣慰地想道，在修炼这门事上 ，贺昱是最让她放心的孩子了。
江晚愁抬了抬眼皮，看向他，竟露出一个毫不在意的笑，仿佛看见他这一剑很是开心。
贺昱一时竟有些晃神，还是太像了，太像了，一如昨日，师尊看到他们弟子进步时的欣喜。
一分一毫都不差。
那已不是容貌上的相似了。
凭什么，凭什么？
师尊都已死了十五年，他们还是不肯放过师尊？！要用一个死人来吸血！
这是什么道理？！
贺昱莫名觉得握着的剑柄都在隐隐约约地发烫。
他的心脏仿佛被拧在了一起，戳出一个个小洞。
江晚愁看着他，没有说话，他们便如此僵持着。
直到她的一声轻叹揉碎在从屋外灌入的寒风中，她说，“我和你走，我去见照野君……”
江晚愁顿了顿，那三个字在舌尖绕了一圈，还是被吐出，“凌柏舟。”
黑色长靴踏在地板上，迈出一步又一步，紫衣拂过屏风一角，明明是上好的衣料，腰间剑穗却有些掉色。
男子撩衣袍，坐在厅上主位，看着她。
江晚愁突然想起少年时期的事，那个紫衣少年脸颊都涨红，磕磕绊绊地说，“你唤我，我怎么能不来？”
你来了么？柏舟。
江晚愁将这句话吞进肚子里，什么都没说，只是回望他。
不足三尺的距离，隔了十五年。
“……”凌柏舟嘴唇蠕动，直直地盯着她，仿佛害怕错过她一丝表情，牙都要咬碎，脸上的神情极度怪异，像是癫狂，像是哀伤，又像是怒意，揉在一起，像一锅大杂烩，他的话几乎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阿愁……”
贺昱脸色一变，又转成淡漠，整个人都在抖，剑都要握不稳，手背上青筋凸起，失礼地狠狠瞪着凌柏舟，眼睛几乎都要鼓起，“照……”
他还没说完，江晚愁就提高声音，打断了贺昱要说的话。
“我有名字，我叫阿余。”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