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5

戈壁的清晨，来得凛冽而干脆。阳光毫无遮拦地刺破地平线，将帐篷染上一层金边，也驱散了夜间的酷寒。

贺峻霖醒来时，严浩翔已经不在帐篷里。他坐起身，腿伤经过一夜的僵硬，活动时带着明显的涩痛。他掀开帐篷帘子，被外面过于明亮的阳光晃得眯了下眼。

严浩翔正背对着他，站在不远处一块风化的巨石上，眺望着远方无尽起伏的戈壁滩。黑色的冲锋衣衬得他身形挺拔，在广袤荒凉的背景下，像一株孤独而顽强的梭梭树。

他似乎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回过头。

晨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眼底带着一丝未散的、属于这片土地的苍凉。他的目光落在贺峻霖有些别扭的站姿上，停留了两秒，然后跳开，什么也没说，只是从巨石上跳了下来，开始沉默地收拾营地。

回程的路上，依旧是漫长的沉默。但有什么东西，似乎不一样了。不是缓和，而是一种更沉重的、压在胸口无处宣泄的东西。那片星空的重量，远比想象中更甚。

回到那间冰冷的公寓，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复健，送餐，日复一日的囚禁。

只是贺峻霖不再终日坐在窗前。他开始在复健后，一点一点地，极其缓慢地，探索这间公寓。他翻看那些他从未碰过的精装书，擦拭落灰的架子，甚至尝试着用厨房里那些崭新的、显然从未开火的厨具，煮一碗半生不熟的面。

他在试图给这个牢笼，留下一点属于“贺峻霖”的痕迹。哪怕微不足道。

严浩翔依旧偶尔出现，有时深夜带着酒气，有时白天检查他的复健进度。他对贺峻霖这些细微的变化不置可否，没有阻止，也没有询问。

直到一天下午，贺峻霖在擦拭书架顶层时，不小心碰落了一个蒙尘的木盒。盒子摔在地上，盖子弹开，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不是文件，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品。

是几张褪色的拍立得照片，和一把锈迹斑斑的、小小的钥匙。

照片上，是少年时的他和严浩翔。在学校天台上勾肩搭背，在路边摊分食一根烤肠，在篮球场边浑身汗湿却笑得见牙不见眼……那些被时光打磨得模糊的、无忧无虑的瞬间。

那把钥匙，贺峻霖认得。是他高中时自行车锁的钥匙。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他蹲在地上，看着那些散落的旧物，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柔又残忍的手紧紧攥住，呼吸都变得困难。

严浩翔保留着这些。在这些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贺峻霖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谁。

严浩翔停在他身后，目光落在地上的照片和钥匙上，沉默着。

过了很久，贺峻霖才沙哑地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留着这些……有什么用？”

严浩翔弯腰，捡起一张照片。照片上，贺峻霖正对着镜头做鬼脸，严浩翔在一旁看着他，嘴角带着一丝无奈又纵容的笑意。

“提醒我。”严浩翔的声音很低，没什么起伏，“曾经有个傻逼，以为能一辈子那样。”

贺峻霖的指尖猛地掐进掌心。

“也提醒你，”严浩翔将照片放回他手里，指尖冰凉，“你欠我的，不止七年。”

他直起身，不再看那些旧物，转身走向酒柜。

贺峻霖握着那张照片，照片边缘硌得他手心生疼。他看着严浩翔倒酒的背影，那个在戈壁星空下显得有一丝脆弱的轮廓，此刻又恢复了惯常的冷硬。

他忽然觉得无比疲惫。

这种反复的拉扯，互相的折磨，看不到尽头的纠缠。

他站起身，走到严浩翔身后。

“严浩翔。”

严浩翔倒酒的动作顿住，没有回头。

“我们……”贺峻霖的声音带着一种耗尽一切的疲惫，“算了吧。”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就这样吧。我累了。”他闭上眼，“你关着我，也好，放过我也好，或者……干脆像你说的，把我嚼碎了吞下去也好。”

“给我个痛快。”

他不想再猜了，不想再挣扎了，不想再在这恨与爱模糊不清的泥沼里，反复沉沦。

严浩翔缓缓转过身。

他手里还握着酒瓶，眼神漆黑，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牢牢锁住贺峻霖。

“算了？”他重复，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他朝着贺峻霖走近一步。

“贺峻霖，你看着我。”

贺峻霖睁开眼，对上他的视线。

严浩翔抬起手，不是碰他，而是指向客厅那面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繁华却冰冷的城景。

“从这里跳下去。”他的语气平静得可怕，“只要你敢跳下去，我就算了。”

贺峻霖的瞳孔骤然收缩，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严浩翔盯着他，一字一句，如同淬了冰的利刃：

“否则，只要你还活着，还有一口气——”

“这辈子，都别想跟我算了。”

他的目光如同最坚韧的蛛丝，将贺峻霖层层缠绕，钉死在这片令人绝望的方寸之地。

空气凝固成冰。

贺峻霖看着他眼中那片不容置疑的、近乎疯狂的偏执，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知道了。

严浩翔不会放过他。

死也不会。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再也支撑不住，顺着墙壁滑坐下去。

严浩翔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着他崩溃，看着他绝望，看着他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破败玩偶。

然后，他转身，拿起沙发上的外套，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公寓。

门关上的声音，像最后的丧钟。

贺峻霖坐在地上，很久很久。

直到窗外的天色彻底暗沉，城市的霓虹亮起，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投在光洁的地板上。

他慢慢地抬起手，看着掌心那张少年时笑容灿烂的拍立得。

照片上的阳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比哭还难听。

原来。

他们之间，早就连“算了”的资格，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