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幕,像天上有人打翻了巨大的墨缸,浓稠得化不开,沉沉地泼向璃月市。霓虹灯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晕染开模糊的色块,红的、绿的、蓝的,被无数匆匆碾过的车轮粗暴地揉碎、拉扯,又旋即被新的雨水冲刷覆盖。空气里弥漫着被雨水激起的尘土味、汽车尾气的闷浊,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属于这座庞大都市的疲惫气息。
钟离撑着伞,步履沉稳地穿过这片喧嚣的湿冷。深色的伞面隔绝了头顶倾泻的雨瀑,水珠沿着伞骨滚落,在他周身形成一道安静流动的帘幕。他刚从一场关于古代契约制度的冗长学术研讨会脱身,此刻正走向街角那家以茶点闻名的老字号。他需要一盏热茶,驱散沾染了一身的、现代会议室里特有的那种干燥而空洞的空调气息。
就在他即将转过那个熟悉的、通往茶肆的巷口时,一阵微弱却异常执拗的乐声,硬生生穿透了滂沱雨声的屏障,钻进耳中。是木吉他。琴弦被拨动,几个零落的音符蹦出来,像几颗被雨水砸得晕头转向的豆子,紧接着,一个清亮又带着点散漫的嗓音试图跟上旋律,却立刻被更大的雨声无情地盖了下去。
钟离的脚步不易察觉地顿了一瞬。他微微侧首,目光投向那条被两旁高耸的旧式建筑挤压得格外狭窄的巷弄深处。
巷子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残破的老式街灯,在风雨中苟延残喘般地亮着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一个瑟缩在墙根下的轮廓。那人几乎蜷成了一团,湿透的贝雷帽软塌塌地扣在头上,几缕深蓝色的发丝狼狈地贴在苍白的脸颊边,水珠不断滚落。他抱着一把同样湿漉漉的木吉他,琴箱上印着一个褪了色的风车图案。他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再次拨动琴弦,清清嗓子,试图唱下去,可刚开了个头,一阵狂风卷着密集的雨点劈头盖脸砸来,瞬间将他的声音和琴音彻底吞没。他缩了缩脖子,把吉他抱得更紧了些,像个无家可归、被风雨欺负了的小动物,却固执地不肯挪窝。
钟离的目光在那张年轻却写满狼狈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雨水冲刷着他,让他显得有些模糊,但那眉宇间跳脱的神气,还有那双即使在狼狈中也依旧亮得惊人的青色眼眸,像两块被雨水洗过的翡翠——钟离认得。
他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随即,那沉稳的脚步便转了方向,朝着巷子里那片昏黄的光晕和那个落汤鸡般的身影走去。
深色的伞面稳定地移动,破开沉重的雨幕,最终悬停在那片狭窄干燥的墙角上方,将密集冰冷的雨点隔绝在外。一片突兀的、带着暖意的干燥空间瞬间笼罩下来。
弹唱的声音戛然而止。温迪猛地抬起头,湿透的贝雷帽下,那双青色的眼睛因为惊愕而睁得溜圆,水珠顺着他的睫毛滚落。他看清了伞下的人——高大挺拔的身形,一丝不苟的深色西装,还有那张轮廓分明、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沉静的脸。温迪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巨大的、混杂着惊喜和某种“果然如此”的灿烂笑容,露出尖尖的小虎牙,仿佛刚才的狼狈不堪只是幻觉。
“哎呀呀!”他惊叹出声,尾音习惯性地拖得又软又长,带着点俏皮的鼻音,“瞧瞧这是谁?这不是我们最最讲究的钟离教授嘛!啧啧啧,这大雨天的,您老人家怎么也溜达到这犄角旮旯来体察民情了?”他一边说,一边毫不见外地往伞下的干燥空间里又缩了缩,湿透的衣角蹭到了钟离笔挺的裤腿。
钟离对他的调侃置若罔闻,视线平静地扫过温迪怀里那把湿漉漉、琴弦似乎都松了的吉他,扫过他还在滴水的衣襟,最后落回他那张笑嘻嘻的脸上。那双熔金般的眼眸里没有笑意,只有一种近乎观察文物品相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
“雨势甚大。”钟离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像磐石滚过溪涧,在哗啦啦的雨声里异常清晰,“你似乎需要帮助?”他没有用疑问的语气,而是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温迪立刻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湿漉漉的头发甩出几颗水珠:“需要!太需要了!老爷子您真是雪中送炭……不,是雨中送伞的大好人!”他眼巴巴地看着钟离手中那把伞,眼神亮得惊人,像发现了宝藏。
钟离没有半分犹豫。握着伞柄的手腕一转,动作流畅而稳定,仿佛交付的不是一件遮风挡雨的器物,而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信物。那把深色的、伞骨结实的雨伞,便递到了温迪的面前。
温迪“哇哦”一声,毫不客气地一把接了过来,手指冻得有点发红,动作却快得像生怕对方反悔。沉重的伞柄握在手里,带来一股沉甸甸的安全感。他立刻将伞举高,牢牢罩住自己和怀里的吉他,脸上笑容更盛,仿佛占了天大的便宜:“谢啦老爷子!你还是这么好心,一点儿没变!放心放心,这把伞啊,我保证!一定完完整整、安安全全地给你送回去!说到做到!”他拍着胸脯保证,那湿透的布料拍在胸前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钟离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在他被雨水冲刷得有些发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熔金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又来了”的了然。他没再多言,转身便走进了滂沱的雨幕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梳理得一丝不苟的深棕色发梢,沿着他宽阔的肩膀轮廓滑落,迅速浸入深色的西装面料。那挺拔的身影在迷蒙的雨帘中很快变得模糊,最终消失在巷口霓虹灯破碎的光影里。
温迪站在原地,抱着吉他,撑着那把对他来说有些过大的伞,看着钟离消失的方向,脸上的笑容慢慢沉淀下来,变得有些悠远。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像某种古老的鼓点。他伸出没抱吉他的那只手,指尖轻轻拂过伞柄光滑温润的触感,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钟离掌心的一丝余温。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青色的眼瞳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契约啊…”
翌日清晨,雨过天晴。阳光穿透璃月大学文史学院大楼那几扇巨大的拱形玻璃窗,将宽敞的走廊切割成明暗相间的条块。空气里弥漫着书籍、旧木头和清晨水汽混合的独特气味,安静得能听到尘埃在光柱里缓缓浮动的声响。
钟离推开自己办公室厚重的橡木门。房间很大,三面墙都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各种古籍文献和学术专著。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临窗摆放,上面除了笔墨纸砚,还有几件造型古朴的陶器作为点缀。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窗格影子。
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室内,当掠过靠墙放置的那张用来接待访客的乌木小几时,动作停顿了。
小几上空空如也,只有一张素白的吸水垫。但此刻,在垫子的正中央,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把伞。
深色的伞面被仔细地收拢,伞布上残留的水痕已经干透,只留下几道淡淡的、不规则的印记。伞柄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泛着温润的光泽。正是他昨晚递出去的那一把。
钟离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走到小几前,脚步无声。熔金般的目光落在伞柄上。那里,用一根细细的、似乎是临时从衣服上拆下来的深蓝色棉线,系着一张小小的、边缘被雨水浸过又干透而显得毛糙的纸条。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解下纸条。动作平稳,带着一种处理古籍般的谨慎。
纸条被展开。上面是用一种略显潦草、却透着飞扬跳脱气息的字迹写着一行字:
「伞先存你这里啦!老爷子!下次见面再还~ 我会记得路的!(^▽^)」
在纸条的背面,则用蓝黑色的墨水,画着一个圆滚滚、却明显画歪了、一边大一边小、线条还带着点幼稚笨拙的苹果。苹果的顶端,还歪歪扭扭地添了几笔,大概是想表示一小截果蒂。
钟离的目光在那张纸条和那个歪苹果上停留了数秒。办公室里异常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鸟鸣。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像一尊完美的玉雕,沉静而恒久。然而,那熔金般的眼底深处,一丝极淡、极难察觉的涟漪,如同投入古潭的石子激起的微小波纹,轻轻漾开。
仿佛无声的叹息融化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他记得所有契约的条款,无论繁复还是简明,无论镌刻在金石还是铭记于人心。他记得璃月港每一块基石垒砌的年代,记得沧海桑田每一次微妙的变迁。
唯独记不清,这究竟是第几次,面对那缕无拘无束的风,他选择了纵容。
他修长的手指捻着那张带着体温和雨水痕迹的纸条,指腹轻轻擦过那个画得歪歪扭扭的苹果墨痕。墨水似乎还没完全干透,指尖染上一点极淡的蓝黑色。
窗外,阳光正好。远处教学楼传来隐隐约约的、学生们早课前的喧闹声,带着青春的躁动。楼下林荫道湿漉漉的地面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影。深蓝色的头发在晨光下跳跃,湿透的贝雷帽被他拿在手里,正随着他蹦蹦跳跳的步伐一甩一甩。他专挑那些积着浅浅雨水的小水洼踩,每一步都溅起一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水花,像踩着无形的琴键,奔向不知名的方向,快活得仿佛能乘风而起。
钟离站在窗边,高大的身影被阳光投映在光洁的地板上。他垂眸,看着楼下那个踩着水花、如同挣脱了所有重力的轻盈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张幼稚的纸条和那个歪苹果。最终,他的视线落回静静躺在乌木小几上的那把伞上。
那把伞被收拢得整整齐齐,伞布上的水痕干涸后,显出一点不易察觉的褶皱,像某种无言的见证。
办公室巨大的玻璃窗,此刻如同一面模糊的镜子,映出钟离沉静如山的侧影。而在那影子的边缘,恰好能看见窗外楼下,那个踩水的身影在跳跃、远去,像一阵抓不住的风,在窗玻璃的倒影里,与窗内静立的身影短暂地重叠了一瞬。
阳光流淌,尘埃浮动。窗外的喧嚣生机勃勃,窗内的时间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凝滞。唯有那把静静躺在乌木小几上的伞,和那张带着墨渍的纸条,成了连接这静与动、恒久与刹那的唯一信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