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粥

渝城的十一月，晨曦来得一日比一日迟。周六的清晨，天光未亮，街道上还弥漫着薄薄的雾气，路灯在氤氲的空气中晕开一团团暖黄。余一提着保温桶走在去往医院的路上，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病房里，宁莔早已醒来。麻药完全消退后，疼痛如约而至。她靠在床头，望着窗外逐渐亮起的天色，第一次体会到何为度秒如年。左臂的石膏沉重而笨拙，额角的伤口隐隐作痛，连翻个身都成了奢望。

“醒了？”余一推门而入，声音还带着清晨的沙哑。

宁莔转过头，有些惊讶：“这么早？”

余一举了举手中的保温桶：“我妈熬的南瓜粥。”

他走到床边，打开保温桶，金黄的南瓜粥散发着温热香甜的气息。宁莔试图用没受伤的右手去接，却被余一轻轻挡开。

“别乱动。”他舀起一勺粥，递到宁莔唇边。

宁莔刚要张口，却被热气熏得往后一缩：“烫。”

余一挑眉看她，语气里带着惯有的调侃：“这么娇气？自己吃的时候怎么不嫌烫？”

话虽如此，他还是仔细地吹凉了粥，才再次递到她唇边。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宁莔心头一暖，她乖乖张口，温热的粥滑入喉咙，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张天祁呢？”她问。

“他家里有事，回川市了。”余一又舀起一勺粥，“这两天我来照顾你。”

宁莔怔了怔：“就你一个人？”

“怎么？信不过我？”余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晨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宁莔忽然发现，余一的睫毛很长，在晨光中染着一层浅金。他专注地吹凉每一勺粥的样子，与平日里那个爱开玩笑的少年判若两人。

一碗粥见底，余一熟练地收拾好餐具，又从书包里拿出作业本。

“你写作业，我做什么？”宁莔看着自己动弹不得的左手，有些沮丧。

余一打开电视，把遥控器放在她右手边：“看电视，或者看我写作业。”

病房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电视里若有若无的对话声。宁莔调低音量，目光不自觉地飘向余一。他写作业时很专注，偶尔会无意识地咬笔头，眉头微微蹙起。阳光渐渐爬满整个房间，将他笼罩在一片温暖的光晕中。

“这道题不会？”宁莔忽然开口。

余一抬起头，有些惊讶：“你看得懂？”

“虽然我手伤了，眼睛又没瞎。”宁莔示意他把习题本拿近些，“这题要用余弦定理。”

她细细讲解，余一安静地听。讲到一半，宁莔忽然停住，笑了：“我们这样，好像又回到了小学时。”

余一也笑起来：“是啊，那时候你总是教我数学题。”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重叠。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和眼前这个穿着病号服的少女；那个总是学不会数学的小男孩，和眼前这个眉目清朗的少年。有些东西在变，有些东西却始终如一。

午后，阳光正好。余一借来轮椅，推着宁莔在医院的花园里散步。

秋日午后的阳光温柔得像一首诗。花园里的银杏树已是满树金黄，风过时，叶片如蝶般翩跹而下，在草地上铺就一层柔软的地毯。几株晚开的桂花还在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香气，与消毒水的气味混合成一种奇特的味道。

“其实住院也不错，”宁莔深吸一口气，“不用上课，不用写作业。”

余一推着轮椅走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那你多住几天？”

“喂！”宁莔假装生气地转头瞪他，却在看见他含笑的眼眸时也笑了出来。

他们沿着花园的小径慢慢走着，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们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有几个孩子在草坪上追逐嬉戏，笑声清脆如铃。远处，一个老人坐在长椅上读书，偶尔抬头看看天色，神态安详。

“还记得小学时你我给你推倒了吗？”余一忽然问。

宁莔点头：“当然记得。你当时不知道哪来的力气。”

“我都没敢去扶你。”

“最后是李义念扶的我”宁莔笑起来，“我记得你当时一直给我道歉，我还一直瞪你。”

余一轻轻转动轮椅，让宁莔面对一片开得正盛的秋海棠：“可是第二天，我们还是在一起玩了。”

是啊，友谊就是这样，吵吵闹闹，却从不记仇。宁莔看着眼前绚烂的花丛，忽然有些恍惚。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份对余一的感情发生这样的变质。

夕阳西下时，余一推着宁莔回到病房。晚霞将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绯红，云朵边缘镶着金边，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今天谢谢你。”在余一准备离开时，宁莔轻声说。

余一整理着书包，头也不抬：“明天想吃什么？我让我妈做。”

宁莔没有回答。她看着余一站在暮色中的背影，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夜晚的病房那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她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面对漫漫长夜和无处遁形的疼痛。

“余一，”她叫住已经走到门口的他，声音不自觉地带着恳求，“你能陪我不？”

余一转过身，夕阳的余晖从他身后的窗户涌入，为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他看着宁莔——她坐在病床上，右手无意识地揪着被角，眼神里藏着不易察觉的脆弱。那一刻，余一的心柔软得像窗外天边那抹绯色的云。

他装作思考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嗯，那你得请我吃炸鸡。”

宁莔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一言为定！”

夜色渐浓，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余一向家里说明了情况，又去便利店买了一些零食。再回到病房时，宁莔已经调好了电视，正在一个个台地换着。

“你说，为什么医院的电视总是收不到好看的节目？”她抱怨着，右手笨拙地按着遥控器。

余一接过遥控器，帮她调出一个正在播放老电影的频道：“将就着看吧。”

电影是部经典的港产爱情片，男女主角在雨中相遇，共撑一把伞。宁莔看得入神，连手中的薯片都忘了吃。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她忽然问。

余一正在剥橘子，闻言手指顿了顿：“不信。”

“为什么？”

“感情应该是慢慢积累的”他把剥好的橘子分给她一半，“不是吗。”

“也对。”宁莔点了点头。

　　此时的气氛显得格外奇怪。

“其实，”余一忽然开口，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我有讨厌过你。”

宁莔惊讶地转头：“什么时候？”

“小学六年级，你把我最喜欢的漫画书借给李义念，她不小心弄丢了。”

宁莔怔住：“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因为我没说。”余一笑了笑，“那时候觉得，如果因为一本漫画书就生气，显得太小气了。”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告诉我？”

“因为忽然想起来，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很好笑。”

他们就这样聊着，从讨厌的人到喜欢的食物，从童年的糗事到未来的梦想。余一吐槽宁莔总是忘记带橡皮，宁莔嘲笑余一每次体育课跑操都偷懒。他们聊起学校门口那家炸鸡店的新口味，聊起李义念最近暗恋的男生，聊起一些莫名其妙、毫无意义却又让人忍不住发笑的小事。

夜深了，月光如水银般倾泻而入，在病房地板上流淌成河。余一关掉电视，病房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车辆驶过的声音。

“余一，”宁莔的声音已经带着睡意，“你还记得运动会那天吗？”

“嗯。”

“你跑完一千五，为什么要靠在我身上？”

余一没有立即回答。月光下，宁莔看见他的喉结动了动，像是在斟酌词句。

“当然是因为太累了。。”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心尖。他不想他和宁莔的关系分崩离析，只能尽力挽回朋友间的距离。

宁莔的心猛地一跳，还想再问什么，却被一阵袭来的睡意淹没。药物的作用让她眼皮沉重，意识渐渐模糊。

余一听着她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知道她已经睡着了。他轻轻起身，为她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月光照在宁莔的脸上，她的睡颜安静而美好，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唇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余一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窗外的渝城已经沉睡，只有远处高架桥上的车灯还在夜色中划出流动的光带。秋风拂过树梢，带来这个季节特有的、清冷中带着温柔的气息。

他知道，这个夜晚将会永远刻在他的记忆里——南瓜粥的温热，银杏叶的金黄，月光下的对话，和她安静的睡颜。这些细碎的片段，拼凑出青春里最动人的画面。

而在梦中，宁莔又回到了运动会的那个下午。余一朝她奔来，阳光在他身后绽开成耀眼的光晕。这一次，当他靠在她肩上时，她清晰地听见他说：

“我喜欢你。”

是梦，还是真实？宁莔分不清，也不愿分清。她只知道，在这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有什么东西悄然绽放，如同秋夜里最后一朵桂花，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散发着淡淡的、持久的芬芳。

夜色渐深，余一靠在椅子上，也渐渐睡去。月光温柔地笼罩着两个少年人，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护者，保守着他们之间那些未曾言明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