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暖房,烛火将尽。
昏暗的光线在苏窈苍白脆弱的脸上投下最后一道摇曳的阴影,随即被更深沉的黑暗吞噬。那床厚重的锦被下,蜷缩的身影似乎不再颤抖得那般厉害,细微的、断断续续的抽泣也早已被疲惫到极致的昏睡取代。只有眉心那道深深的褶皱,和偶尔无意识溢出唇瓣的、破碎的呓语,证明着她并未脱离痛苦的深渊。
萧衍依旧跪坐在冰冷的地砖上,背脊挺得僵直,如同一尊被遗忘在黑暗里的石像。右臂的伤口早已麻木,失去知觉,唯有左臂上那个清晰的牙印,随着每一次心跳,隐隐传来灼热的刺痛,提醒着他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充满恨意与恐惧的对峙。
他不敢动。
不敢呼吸太重。
甚至不敢将目光长时间停留在她身上。
生怕一丝一毫的惊扰,都会将她从那短暂的、或许是唯一能逃离痛苦的昏睡中惊醒,再次将她推入那令他窒息的恐惧和恨意里。
时间在粘稠的黑暗和压抑的寂静中缓慢爬行。远处更漏的声音模糊传来,已是子时。摇篮里,萧珏发出安稳的鼾声。除此之外,暖房内只剩下两人交错却同样微弱的呼吸声——一个沉沦在梦魇与疲惫的深渊,一个清醒地煎熬在悔恨的炼狱。
不知过了多久。
或许只是一瞬,或许已是永恒。
墙角那蜷缩的身影,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一声极轻的、带着浓重鼻音和痛苦的呻吟从锦被下溢出。
萧衍的身体瞬间绷紧!所有感官在刹那间提升到极致!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在黑暗中死死盯住那个方向!
苏窈的眉头蹙得更紧,眼睫剧烈地颤动着,仿佛正抵抗着某种巨大的痛苦。她的头在枕上不安地转动着,干燥起皮的唇瓣微微翕动,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水……渴……”
水?
她渴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萧衍被悔恨和绝望填满的胸腔!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因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麻木的双腿让他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他顾不上右臂撕裂般的剧痛,跌跌撞撞地扑向旁边的案几!上面放着太医留下的、一直用暖炉温着的参汤和清水!
他的手抖得厉害,险些打翻茶壶。他死死咬住牙,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极其笨拙地、颤抖着倒了一杯温水。然后,他端着那杯水,如同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再次走向那个墙角。
他的心跳得如同擂鼓,在死寂的暖房里格外清晰。每一步都踏得如履薄冰,生怕惊醒了那只暂时蛰伏的、充满恐惧的幼兽。
他走到她面前,缓缓蹲下身。黑暗中,他只能勉强看清她苍白憔悴的轮廓和那双因干渴而微微翕动的唇瓣。
“水……”他嘶哑地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水来了……”
他将水杯缓缓凑近她的唇边。杯沿触碰到她干裂的唇瓣。
昏睡中的苏窈似乎感受到了那抹湿润的凉意,她无意识地微微张开嘴,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满足的叹息。温水缓缓流入她干涸的口中。
萧衍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控制着水流的速度,生怕呛到她。这一刻,什么帝王威仪,什么暴戾偏执,全都消失不见。他只是一个……笨拙地、小心翼翼地……试图弥补些什么的……罪人。
几口水下去,苏窈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她不再呓语,呼吸也变得稍稍平稳。
萧衍缓缓收回水杯,指尖却在不经意间,轻轻擦过了她的下巴。那触感,冰凉,却带着一丝微弱的、属于活人的柔软。
这极其轻微的触碰,却像一道惊雷,猛地炸响在苏窈混沌的意识深处!
梦魇的碎片瞬间重组!冰冷的暗室!染血的锁麟囊!帝王暴戾的嘶吼和那双赤红的、充满占有欲的眼睛!还有……那几乎掐断她呼吸的……可怕的吻!
“呃——!”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紧闭的眼睑骤然睁开!
黑暗之中,那双刚刚恢复焦距的眸子,瞬间对上了近在咫尺的、那双在微弱光线下依旧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睛!
是他!
那个魔鬼!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她刚刚因温水而获得的一丝舒缓!她猛地瞪大眼睛,瞳孔骤然收缩!身体如同被电击般剧烈一颤!
“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撕裂了暖房的死寂!她如同见了鬼般,手脚并用地向后猛缩!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走开!你走开!别碰我——!!!”她嘶声哭喊,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双手胡乱地在身前挥舞着,仿佛要驱赶什么可怕的怪物!“滚!滚啊——!!!”
水杯从萧衍手中滑落,“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碎裂开来!温水溅湿了他的衣摆,也溅湿了苏窈散落的发丝。
萧衍僵在原地,如同被瞬间冰封!他看着她眼中那再次爆发的、比之前更甚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恐惧和恨意,看着她因极度惊恐而剧烈颤抖、几乎要再次崩溃的模样……一股灭顶的绝望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剧痛,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解释?安慰?承诺?在她这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恐惧面前,一切语言都苍白得可笑!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
看着她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哭得撕心裂肺。
看着那短暂的、虚假的平静,被自己一个无意的触碰……彻底粉碎。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后退去。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烧红的炭火上。他退到窗边,退到离她最远的角落,将自己重新隐入黑暗中,仿佛这样……才能让她感到一丝安全?
“好……朕走……朕不走过去……”他嘶哑地开口,声音破碎不堪,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卑微和……绝望?“你别怕……朕不过去……你别哭了……好不好?”
他的安抚苍白无力。苏窈的哭声并未停止,反而因为他的声音而更加惊恐!她死死捂住耳朵,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身体蜷缩成一团,只剩下剧烈颤抖的肩膀和压抑不住的、充满恐惧的呜咽。
萧衍靠在冰冷的窗棂上,缓缓闭上眼。滚烫的泪水无声滑落。右臂的伤口因为方才的剧烈动作再次崩裂,温热的鲜血渗透绷带,顺着指尖滴落。他却感觉不到疼痛。
只有心口那里,像是被彻底掏空,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呼啸着寒风的、名为“绝望”的黑洞。
她怕他。
怕到……连他一丝微不足道的靠近,都会引发如此剧烈的反应。
怕到……彻底否定了他任何形式的……存在。
这深宫囚笼,这以爱为名的伤害,终究……将他们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不。
甚至比陌生人……更可怕。
他是她噩梦里……唯一的……魔鬼。
不知过了多久。
苏窈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极度疲惫后的、断断续续的抽噎。最终,一切声响都归于沉寂。她似乎再次耗尽了所有力气,昏睡过去。只是这一次,即便在睡梦中,她的身体依旧保持着极度防御的姿态,蜷缩着,微微颤抖着。
萧衍缓缓睁开眼。
黑暗中,他只能看到她蜷缩在墙角的那一团模糊的影子。
那么近。
又那么远。
他缓缓滑坐在地,将脸深深埋入膝间。
墨发披散,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
只有压抑的、极其轻微的……肩膀的颤抖,泄露着那无法言说、也无处宣泄的……巨大的……痛苦和……茫然。
长夜漫漫。
烬蝶惊魂,恨意铸牢。
这以血泪起始的纠缠,似乎……只能以这样彼此折磨的方式……
继续沉沦。
(第二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