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晨光，一寸寸爬过冰冷的地砖，爬上染血的椅腿，最终落在萧衍苍白如纸、却紧抿着不容置疑唇线的侧脸上。那光线算不得烈，却依旧刺得苏窈眼睛生疼，连带着心口也一阵阵发紧。

他那句“守着朕”，如同最终落下的铡刀，斩断了她所有试图后退、试图逃避的可能。暖房不再是暂时的栖身之所，而成了一座新的、无形的囚笼，以帝王伤病为锁链，以她昨夜那场失控的崩溃为钥匙，将她牢牢锁死在他目之所及之处。

她垂下眼睫，不再看他，也不再试图争辩。争辩什么？说他无需人守？说他活该独自承受？看着他衣襟上那片已然发暗却依旧刺目的血迹，所有冷硬的话语都堵在喉间，涩得发疼。唯有沉默，是她最后一件褴褛的衣衫，遮掩着内里的兵荒马乱。

宫人便是此时悄步进来的。

为首的依旧是院判太医，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眼的医童，捧着药箱和新的绷带药物。他们踏入暖房的瞬间，便被那尚未散尽的浓重血腥气和眼前景象惊得脚步一滞，个个面色发白，头垂得更低，大气不敢出。

太医快步上前，跪伏在地：“陛下万安，臣等……”

“朕死不了。”萧衍打断他，声音嘶哑却冷沉，眼皮都未抬一下，只将那只未受伤的左手微微抬起，露出手腕，“诊脉。”

“是，是。”太医连忙上前，手指小心翼翼搭上那冰冷的腕脉，屏息凝神，眉头越蹙越紧。

苏窈僵立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将目光死死钉在自己裙摆上一小块模糊的绣纹上，仿佛那是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可她所有的感官，却不受控制地聚焦在那边的动静上——太医沉重的呼吸，瓷器轻微的碰撞声，还有萧衍那压抑的、偶尔泄出的因触碰伤处而带来的闷哼。

每一声微弱的闷哼，都像细针般扎在她心上。

良久，太医收回手，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恐和沉重：“陛下……旧伤崩裂，失血过多，更兼急怒攻心，邪寒入肺，以致咳血……龙体损耗极大，元气大伤……万幸……万幸心脉未绝，然……然务必静卧休养，切忌再动气血，否则……否则恐有……”

后面的话，太医不敢再说下去，只深深叩首。

“朕知道了。”萧衍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淡淡道，“换药。”

太医如蒙大赦，连忙与医童上前，小心翼翼地替他解开染血的衣袍，露出右臂那道狰狞可怖、皮肉翻卷的伤口。清洗，上药，包扎……整个过程，萧衍始终闭着眼，薄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却再未发出一声痛哼。

苏窈的指尖在袖中死死掐入掌心。那伤口……是她留下的。如今被这般赤裸裸地暴露在眼前，每一次清洗换药，都像是在对她进行一场无声的凌迟。她几乎要站立不住。

好不容易换完药，太医又战战兢兢地呈上汤药。萧衍睁开眼，目光掠过那碗浓黑的药汁，并未立刻去接，反而缓缓转向一直僵立如木偶的苏窈。

“过来。”他嘶哑道，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苏�羽浑身一颤，猛地抬头，撞入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那里面没有了昨日的脆弱与了然，只剩下帝王的威压和一种……她看不懂的、固执的意图。

她脚下如同灌了铅，每一步都迈得极其艰难。终于走到榻前，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扑面而来，让她几欲作呕。

萧衍用那只未受伤的左手，端起药碗，却并未自己喝，而是递向了她的方向，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苏窈愣住了，不解其意。

“试药。”他吐出两个字，冰冷直接。

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苏�羽瞬间从头冷到脚！试药？他让她试药？是怕有人下毒？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折辱和提醒？提醒她彼此之间那无法逾越的鸿沟和永远无法取信的立场？

巨大的屈辱和寒意瞬间席卷了她！方才那一点点因他伤病而起的混乱心绪，顷刻间被冻结、碾碎！她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看着那碗浓黑的、散发着苦气的药汁，如同看着穿肠毒药！

萧衍看着她瞬间惨白的脸和眼中迸发的屈辱与惊痛，握着碗壁的指节微微泛白，眸色深沉如夜，却并未收回手，只是固执地维持着那个姿势。

一旁的太医和宫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跪伏在地，抖如筛糠。

暖房内空气凝固，落针可闻。

最终，苏窈极其缓慢地、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那只药碗。碗壁温热，却烫得她指尖刺痛。她闭上眼，如同赴死般，将碗沿凑近唇边，极小口地抿了一下。

极致的苦涩瞬间在舌尖炸开，冲上颅顶，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猛地睁开眼，将药碗递还回去，声音冰冷僵硬：“无毒。”

萧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有什么情绪极快地掠过，又迅速湮灭在深潭之下。他接过药碗，不再看她，仰头将剩余的汤药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仿佛方才那场无声的折辱从未发生。

宫人连忙上前伺候清水漱口。

一切完毕，太医宫人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生怕多留一刻便会招致灭顶之灾。

暖房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二人。

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久久不散。

苏窈依旧僵立在原地，方才那口药的苦涩仿佛已浸入五脏六腑，让她浑身冰冷，心口那点短暂的松动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更深的屈辱和一种冰封的麻木。

萧衍靠在椅中，闭目缓了许久，才重新睁开眼。他的目光落在她冰冷煞白的脸上，落在她微微颤抖的指尖，沉默了片刻，忽然极低地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褪去了方才的冰冷，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疲乏？

“怕朕死？”他问，语气听不出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

苏�羽猛地攥紧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疼痛来维持最后的镇定。她不肯回答，也不肯看他。

萧衍似乎也并不真的期待她的回答。他自顾自地，极轻地嗤笑了一声，那笑声空洞而苍凉：“朕若死了，这江山……怕是顷刻就要易主。到时候，你……和珏儿，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他的话像冰冷的刀子，精准地剖开血淋淋的现实。

苏窈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所以，”他总结般，目光重新变得冷硬而锐利，直直地钉在她身上，“守着朕。不是为了朕。”

“是为了你自己，和你苏家……最后的这点血脉。”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她，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重新阖上眼，眉宇间只剩下深重的、无法言说的疲惫与孤寂。

苏�羽站在原地，如同被瞬间冰封。

恨意、屈辱、恐惧、还有那被他强行点醒的、冰冷的现实……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将她紧紧缠绕，拖入更深的深渊。

铜雀台的阳光，似乎也失去了温度。

（第五十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