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午后，日光被窗纱滤得只剩一片慵懒的暖意，无声地流淌在冰冷的地砖上，却化不开暖房内那沉甸甸的、药石与心结交织的凝滞。空气里漂浮着微尘，每一粒都仿佛承载着无声的角力，缓慢地沉降。

苏窈坐在离床榻不远处的绣墩上，这是宫人新搬来的。她背脊挺得僵直，目光低垂，落在自己紧紧交握、指节泛白的手上。萧衍那句“是为了你自己，和你苏家……最后的这点血脉”，如同冰锥，至今仍钉在她的心口，寒意彻骨，却也……无法反驳。

他醒了片刻，喝了药，又沉沉睡去，此刻正躺在临时搬来的软榻上，离她不过十步之遥。呼吸平稳了许多，脸色却依旧苍白得吓人，剑眉微蹙，即使在睡梦中，那眉宇间也凝着一股化不开的沉郁与疲惫。右臂的伤被层层纱布包裹，搁在锦被外，偶尔因梦魇而无意识地抽搐一下，引得他闷哼出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每当这时，苏窈交握的手便会猛地收紧，指甲深深掐入皮肉。她强迫自己不移开视线，就这般看着，看着那因她而起的痛苦模样，如同一种自我惩罚。恨意是底色，冰冷而坚硬。可那冰层之下，某些被强行镇封的、名为“愧疚”与“不安”的暗流，却总在他无意识的痛楚流露时，悄然涌动，啃噬着她的冷静。

一名小太监端着刚煎好的第二剂药，低着头，脚步轻悄得如同猫儿，趋近榻前。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沉睡的帝王，又飞快地瞥了一眼不远处泥塑木雕般的苏窈，脸上显出为难的踌躇，似是不知该不该唤醒陛下。

就在他犹豫的刹那——

软榻上的萧衍毫无预兆地猛地一颤，陷入更深的梦魇之中。他头颅不安地转动，喉间溢出模糊破碎的呓语：“……别……别走……娆……血……好多血……”那只未受伤的左手猛地抬起，在空中胡乱地抓握着，仿佛要留住什么虚无的幻影，指尖因用力而剧烈颤抖。

小太监吓得手一抖，药碗倾斜，滚烫的药汁眼看就要泼洒出来！

苏窈的心脏骤然提到嗓子眼，几乎要脱口惊呼！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另一只骨节分明、却略显苍白的手稳稳定住了药碗的底部——是随侍在侧的老太监福海。他动作无声却极稳，对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后者如蒙大赦，慌忙低头退开。

福海并未立刻唤醒萧衍，而是端着那碗药，转过身，目光沉静地看向了苏窈。

那目光里没有催促，没有命令，只有一种深切的、无声的恳请，与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

苏窈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的身体僵硬如铁，心底掀起惊涛骇浪！凭什么？他是帝王，他是仇人，他身边有的是宫人太监！为何要是她？！那碗药，方才他让她试药时的屈辱感再次涌上，冰冷而尖锐！

可……目光触及他梦中依旧痛苦紧蹙的眉头，触及那只在空中无助抓握、寻求着某种依托的手，触及福海那沉静却沉重的目光……拒绝的话语便死死堵在了喉咙里。

恨意与现实冰冷地交织、撕扯。

最终，她几乎是凭借着某种身体的本能，极其缓慢地、僵硬地站起身。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灼痛难忍。她走到福海面前，伸出手，指尖冰凉微颤，接过了那碗温热的药。

药碗入手沉甸甸的，温热的触感却让她觉得烫手无比。

她端着药，走到榻边，站在那里，如同面临万丈深渊。她看着他沉睡中依旧不安的容颜，看着他微干的、失了血色的唇瓣，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平稳、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声音低唤：“陛下……陛下，该用药了。”

她的声音似乎穿透了梦魇的层层迷雾。

萧衍胡乱抓握的手猛地一顿，呓语渐歇。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初醒的眸子里带着涣散的迷茫和未散的惊悸，但在目光聚焦、看清榻边手捧药碗的人是她时，那迷茫迅速褪去，沉淀为一种深沉的、复杂的晦暗。他没有说话，只是就那样看着她，目光从她苍白的脸，移到她手中那碗药上。

空气凝固，落针可闻。

苏窈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指尖微微发抖，几乎要端不住药碗。她垂下眼睫，避开他的视线，将药碗又往前递了递，声音干涩地重复：“陛下，用药。”

萧衍依旧沉默着。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未受伤的左手，却不是去接药碗，而是虚虚地、用微凉的指尖，碰了碰她端着碗底的手指。

苏窈如同被烙铁烫到，猛地一颤，药汁险些泼出！她惊惶地抬眼看他。

他却已收回了手，目光移开，落向虚空中的某一点，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丝几不可察的……嘲弄？

“怕朕死？”他问，语气平淡，却像巨石投入深潭。

苏�羽的心脏狠狠一揪，所有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让她一阵眩晕。羞辱、愤怒、还有那该死的、无法彻底硬起的心肠再次疯狂冲撞！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将药碗直接砸出去。

“是陛下……需要用药。”她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冰冷僵硬。

萧衍闻言，极轻地嗤笑了一声，那笑声空洞而苍凉，并未回头看她。他终于伸出手，接过了药碗，指尖不可避免地再次擦过她的皮肤，冰冷彻骨。

他没有再让她“试药”，只是仰头，将碗中浓黑的药汁一饮而尽，动作干脆，仿佛饮下的不是苦药，而是某种命运的汁液。喉结滚动间，眉心因极致的苦涩而狠狠拧紧。

喝完药，他将空碗递还给她。指尖冰凉，眼神更凉。

苏窈接过空碗，指尖残留着他冰冷的触感和药碗的余温，冰火两重天。她一刻也不想多留，转身便要退开。

“站着。”

他嘶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不容置疑。

苏窈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背脊僵硬。

“就在这儿，”他淡淡道，语气听不出情绪，“守着。”

苏窈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堵得发痛。她最终没有反抗，只是默默地、重新坐回了那个绣墩上，背对着软榻，如同一尊被罚坐的石像。

暖房内再次陷入死寂。

只有两人清浅不一的呼吸声，和那无处不在的、浓得化不开的药味。

日光悄然偏移，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

恨意未消，隔阂更深。

然，那碗被递出的药，那次指尖短暂的相触，那句冰冷的“守着”，却像无形的丝线，将两人更紧地捆绑在这令人窒息的方寸之地。

同烬的局面，似乎……已成定局。

（第五十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