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砚棠居时,雨势已弱了些,只余下细密的雨丝黏在窗纱上,像一层半透明的雾。水清璃推开书房门,率先将那把天青玉兰伞小心地放在案上,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珍宝。阿福跟着进来,见他肩头仍湿着,连忙道:“二爷,小的这就去让厨房煮碗姜汤,您趁热喝了驱驱寒。”
水清璃没应声,只抬手解开湿透的外袍,露出里面素色的中衣。他走到案前,指尖轻轻拂过伞面上的银线玉兰——方才在雨里没细看,此刻才发现最边缘那朵玉兰的花瓣上,有一针线略歪了些,想来是王默绣时不小心分了神。他忽然想起去年暮春,他在廊下见她坐在海棠树下绣帕子,青禾在一旁磨墨,她绣到兴起时,指尖被针扎了下,便皱着眉吹了吹,那模样娇憨又认真,当时他只敢站在远处看,连上前递块帕子都不敢。
“不必煮姜汤了。”水清璃忽然开口,声音还带着点未散的沙哑,“把我那方素色绢帕拿来。”
阿福应了声,转身去取帕子。他跟了水清璃这么多年,早摸清了自家二爷的性子——但凡与少夫人有关的东西,二爷都格外上心,这把伞,怕是要被好好收起来了。
水清璃拿起绢帕,细细擦拭着伞柄上的水痕。竹柄被磨得光滑,靠近伞骨的地方,有一道极浅的小缺口,是去年秋日,王默撑着这把伞去佛堂,路过假山时不小心撞的。当时他正好从书房出来,远远看见她蹲下身查看伞柄,眉头微蹙,像个丢了糖的孩子。他心里急着想上前,脚却像被钉在原地,最后只能看着青禾扶着她,慢慢走回馨苑。后来他还特意让人去寻过同材质的竹柄,想悄悄替她换了,可转念一想,这缺口是她留下的,便又作罢——他连靠近她的资格都没有,又怎能擅自改动她用过的东西?
“二爷,帕子。”阿福把绢帕递过来,见水清璃盯着伞柄出神,便识趣地退到门口,“小的就在外间候着,您有事叫小的。”
“嗯。”水清璃接过帕子,继续擦拭伞面。雨珠顺着伞沿滴落,在案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他的影子,眼底是化不开的沉郁。他想起青禾说的话——“少夫人见您没带伞,怕您淋出病来”,想起王默递伞时那份不掺杂质的关心,心口像被温水浸过,却又跟着泛起涩意。
她待他好,是因为他是“小叔”,是侯府里唯一护着她的人;她让青禾送伞,是出于“嫂嫂”对“小叔”的礼数,是她骨子里的温和与懂事。可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他想要的,是能正大光明地站在她身边,不是以“小叔”的身份,而是以一个男子的身份;是能替她挡雨时,不用克制着收回手;是能看着她笑时,不用把心动藏在眼底。
可这些念想,终究是奢望。
水清璃将伞擦干净,轻轻撑开,放在书房靠窗的角落。浅青色的伞面在暮色里泛着柔和的光,银线玉兰在光影下若隐若现,像极了王默平日里安静的模样。他看着那把伞,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在人牙子的庭院里,他看着她被母亲牵着手走出巷口,当时他坐在马车上,心里想着“以后就能常看见她了”,那时的欢喜那样纯粹,还没被“叔嫂”的身份、被礼法的枷锁压得喘不过气。
窗外的雨彻底停了,月光透过云隙洒下来,落在伞面上,映出细碎的光斑。水清璃走到窗边,望着馨苑的方向——隔着几重院落,他看不见她的窗,却能想象出她此刻或许正坐在灯下,和青禾一起整理针线,或许在翻看今日没抄完的经卷,或许在想着明日要给庭院里的海棠浇些水。
他抬手按在胸口,那里还在隐隐发疼,疼的是他藏了六年的爱恋,疼的是他永远跨不过的距离,疼的是他只能握着一把伞,在无人的夜里,偷偷念着她的名字。
“王默……”他低声念出这两个字,声音轻得像怕被月光听见,“若没有冲喜,若没有这侯府……”
话没说完,他便自嘲地笑了笑。
哪有什么“若没有”,从母亲买下她的那天起,从她穿上嫁衣成为大嫂的那天起,他的命运就早已和她绑在这深宅里,隔着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阿福在外间轻咳了一声,提醒他夜色已深。水清璃收回目光,最后看了一眼那把天青玉兰伞,才转身走到案前,铺开宣纸,拿起毛笔。墨汁落在纸上,他却迟迟没能下笔——脑海里全是她的模样,是巷子里倔强的眼神,是佛堂前温柔的笑容,是雨里转身时的背影。
最终,他只在纸上写了一个“默”字,笔锋顿得极重,墨色晕开,像他心底化不开的执念。
写完,他将笔放下,把纸揉成一团,扔进纸篓——这个字,他只能藏在心里,连写在纸上,都怕被人看见。
夜色渐浓,砚棠居的灯亮了很久。
案上的天青玉兰伞,在月光下静静立着,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见证着一个男子藏在礼法之下,跨越六年,却始终不敢言说的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