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酒不必多喝,一杯就够了,剩下的全是苦。”
一、霜降
2005 年 10 月 23 日,霜降。长沙下了一场不合时令的小雨,雨脚细长,像谁用旧毛笔在天空里皴出的淡墨。
张骏从医院回来,外套上带着消毒水味。他把一把折叠伞立在门后,伞尖滴答,声音轻得像是怕惊动屋里的人。
南康正伏在餐桌改稿,听见门响,抬头笑:“回来了?阿姨今天怎么样?”
张骏没有立刻回答。他换鞋、放钥匙、倒开水,动作有条不紊,最后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对折的红纸,放在《妖狐》的精装样书上。
“婚宴的请柬,”他说,“日子定了,下月 19 号。”
烫金的“囍”字在灯下微微凸起,像一枚结痂的伤口。
南康伸出指尖,碰了一下,又缩回:“挺……挺好看的。”
二、彩排
请柬被张骏随手夹在冰箱门上的广告单里,和电费催缴通知、过期酸奶优惠券挤在一起。
每天清晨,南康开冰箱拿鸡蛋,都能看见那抹红色,像一块被冻僵的血。
张骏开始频繁回家——回真正的家。
他提着西装去干洗,陪母亲挑选喜糖,陪父亲复检心电图,甚至陪准新娘李伽宁试婚纱。
夜里十一点,他回到出租屋,身上带着陌生的香水味。
南康把稿子合上,假装打哈欠:“回来啦?阿姨身体好点了吗?”
张骏“嗯”了一声,把西装外套挂进衣柜最里面,和南康的牛仔外套并排。
两件衣服在黑暗中贴得很近,却隔着一层塑料袋,谁也不敢先碰到谁。
三、旧照
婚期前一周,张骏收拾旧物。
他在衣柜最底层找到一只牛皮纸袋,袋里是一沓 4R 照片:
2002 年的初雪,南康在橘子洲头咧嘴大笑,鼻尖冻得通红;
2003 年洪水退去,他们站在淤泥里,一人举一把锅铲,像两个刚打完仗的小兵;
2004 年栀子花树下,张骏低头吻南康的额头,阳光从花瓣缝隙漏下来,像一场金色的雨。
最后一张,是 2005 年 3 月,香樟树下,两人并肩坐在存折前,存折打开,数字刚好跳到 10000.00。
张骏把照片摊在床上,排成一个不规则的心形,然后一张一张收回去,放回纸袋,放回衣柜深处。
南康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两杯刚冲好的速溶咖啡,热气在两人之间升起,像一道薄薄的、无法穿透的墙。
四、对话
“南康,”张骏的声音沙哑,“婚礼那天……你不用来。”
咖啡的雾气在两人之间盘旋,南康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自己心跳声大得像鼓。
“好。”他听见自己说,“正好那天我要交稿。”
张骏点点头,像完成了一项艰难的任务,转身去阳台抽烟。
南康把两杯咖啡都倒进水池,水流冲走褐色的液体,像冲走一段来不及消化的黑夜。
五、试菜
婚礼前三天,张家在火宫殿办试菜宴。
张骏凌晨两点才回来,身上带着油烟和甜腻的桂花酒味。
南康没睡,他坐在客厅地板,把《浮生六记》的手稿一页一页折成小船,再一只一只放进装满水的塑料盆里。
张骏蹲下来,拿起一只纸船,船底写着:
“2003 年 8 月 7 日,张先生背我过洪水,他说‘走散了我就沿江找你’。”
纸船在他掌心慢慢湿透,字迹晕开,像泪。
“别折了,”张骏说,“水要溢出来了。”
南康抬头,眼底布满血丝:“溢出来才好,溢出来就不用再看见。”
六、西装
婚礼前夜,张骏把西装拿回家——深灰色,三粒扣,领子上别着一枚栀子花形状的银色领针。
南康伸手替他理了理领带,指尖碰到领针时微微一顿:“这针脚,像手工的。”
张骏低声道:“伽宁绣的,绣了一个月。”
南康笑:“她手真巧。”
他退后两步,打量张骏:肩背挺拔,腰窝收得恰到好处,像一把终于出鞘的剑,却再也不是当年穿文化衫的迎新学长了。
“好看。”南康说。
张骏喉结动了动,像要说什么,最终只吐出一句:“早点睡。”
七、红包
婚礼当天,南康还是去了。
他穿了最普通的白衬衫,牛仔裤,混在宾客里像一枚走错片场的群演。
宴会厅门口摆着礼金桌,红纸金字:
新郎 张骏
新娘 李伽宁
南康从钱包里取出一千零一块钱——那是他们共同存折里最后的余额。
他把钱放进红包,署名栏只写了一个字:
“白”。
八、敬酒
仪式开始,新郎新娘交换戒指。
李伽宁的婚纱拖尾三米长,像一朵巨大的白茶花。
张骏替她戴戒指时,手指微微发抖。
台下掌声雷动,南康坐在最角落的圆桌,跟着鼓掌,掌心却是一片冰凉。
敬酒环节,张骏端着托盘一桌一桌走来。
走到南康面前时,他停顿半秒,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拽住。
南康先端起杯子,冲他抬了抬:“恭喜。”
张骏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淹没在嘈杂里。
南康仰头,一口喝尽——是雪碧,甜得发苦。
九、离场
宴会散场时,雨又下了起来。
南康站在酒店门口等车,雨水顺着他的刘海往下滴。
身后有人喊:“南康!”
他回头,张骏撑着一把黑伞跑过来,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衬衫领口被雨水打湿,颜色深得像血。
“忘了给你回礼。”张骏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小的绒布盒。
南康打开,里面是一枚银色领针——栀子花形状,和张骏领子上那枚一模一样。
“伽宁买了两只,”张骏声音低哑,“多了一只。”
南康合上盒子,笑了笑:“替我谢谢她。”
出租车来了,他钻进后座,关门的瞬间,听见张骏喊:
“南康——”
车窗升起,雨水把世界隔成模糊的水彩。
南康没回头。
十、尾声
婚礼后的第二天,张骏在婚房床头发现一张对折的 A4 纸。
纸上是南康的字迹:
“张骏:
红包里那一千零一块,是我们存折最后的数字。
我留一块钱给自己,买一张车票。
剩下的,给你。
愿你此生安稳,愿我此生勿念。
——白”
纸的背面,用铅笔淡淡画了一只狐狸,狐狸的眼睛被水渍晕开,像两滴泪。
窗外,湘江的水涨了又退,退了又涨。
那枚栀子花领针躺在抽屉最深处,偶尔在深夜发出极轻的碰撞声,像有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轻轻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