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时间真的会咬人,你不走,就会被它啃得尸骨无存。”
一、初雪之后
2005 年 11 月 7 日,长沙下了第一场雪。
雪片薄得像剪碎的宣纸,落在地上即刻化水,仿佛从未存在。
南康站在阳台,看香樟树的叶子被雪压弯,又倔强地弹起。
他伸出手,雪在掌心变成一滴透明的水,像一颗没有来得及落下的泪。
张骏的婚礼已经过去二十天。
屋里所有关于“我们”的物件,被不动声色地替换成“我”:
双人漱口杯剩一只;衣柜空出半扇;冰箱里的辣酱少了一瓶;
存折被销户,注销回执夹在《浮生六记》最后一页,金额 0.00。
夜里,南康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心跳像坏掉的节拍器:
咚——停顿——咚——停顿。
他以为是楼上装修,后来发现,是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掉渣。
二、失序
12 月,杂志社裁员,南康在第三批名单里。
领导拍他肩:“年轻人,机会还多。”
他点头,收拾抽屉,把工牌、U 盘、一把断水的水性笔一并扔进纸箱。
电梯里,他抬头看镜面里的自己:
27 岁,黑眼圈像被人揍了两拳,嘴角却挂着礼貌的、空洞的笑。
回到家,他打开文档,光标在空白页面闪了 47 分钟。
他写下一个标题:
《我等你到三十五岁》
正文只有一行:
“我会等你到三十五岁,如果那时你还不来,我就找别人了。”
点击发布。
十分钟后,评论区盖起高楼:
——“大大终于开新坑!”
——“男主是谁?”
——“失恋了?”
他一条没回,只是每隔一小时刷新一次页面,像在等待一场永远不会来的救援。
三、诊断书
2006 年 2 月,立春。
南康去湘雅附二挂精神科。
候诊室的灯管惨白,墙上贴着“失眠不可怕”的海报。
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声音温柔得像棉絮:
“睡眠怎么样?”
“每天两个小时,做梦,醒来比没睡还累。”
“食欲?”
“看见米饭就恶心,只能喝粥。”
“情绪?”
“像有人拿砂纸,一点点把我磨平。”
量表结果:中度抑郁。
医生推了推眼镜:“先吃药,帕罗西汀,一天一粒,两周复诊。”
南康捏着处方单,像捏着一张通往未知国度的船票。
四、副作用
药盒放在床头,白色小片,满月形状。
第一周,他整夜出汗,床单能拧出水。
第二周,他开始干呕,胃酸逆流到鼻腔,像吞了一把碎玻璃。
第三周,副作用消退,情绪却更低——
世界像被罩进一只巨大的真空袋,颜色、声音、气味全部被抽离。
他开始记录每天的“情绪温度”:
2 月 14 日,-2℃,阴。
2 月 15 日,-5℃,小雪。
2 月 16 日,-7℃,雨夹雪。
有一天,他忘记写日期,只画了一个黑色的圆。
五、自救
3 月,他尝试自救。
方法 A:跑步。
湘江风光带,凌晨五点。
他跑 200 米就喘成破风箱,心脏像要冲破肋骨。
方法 B:晒太阳。
他在楼顶坐了一下午,结果晒伤脱皮。
方法 C:做饭。
他煮了一锅粥,忘记关火,粥糊成黑炭,烟雾报警器响了整栋楼。
他在《我等你到三十五岁》里写:
“今天去跑步,湘江的风像刀片,我把脸埋进衣领,闻到自己呼出的气,都是苦的。”
六、张骏
张骏偶尔回来。
带着糖油粑粑、杨枝甘露、或者一把新鲜的栀子花。
他把花插在矿泉水瓶里,放在南康电脑旁。
栀子花期只有三天,第四天花瓣发黄,第七天掉进键盘缝里,像一场无声的溃烂。
张骏说:“我妈让我搬回去住。”
南康点头:“应该的。”
张骏说:“伽宁怀孕了,我得照顾她。”
南康又点头:“应该的。”
张骏蹲下来,握住他的手:“你别这样笑,我害怕。”
南康才发现,自己嘴角一直保持着礼貌上扬的弧度,像一张被钉在墙上的面具。
七、断电
4 月 1 日,愚人节的夜里,出租屋突然断电。
电闸在门外走廊,南康举着手机电筒去扳闸。
黑暗中,他听见自己心跳声放大成鼓,鼓面破了,发出空洞的回响。
他摸索着回屋,踩到一只空药盒,滑倒,额头磕在桌角。
温热的血顺着眉骨流进眼睛,世界一片猩红。
他坐在地上,忽然想起大学图书馆的午后——
张骏趴在他旁边睡觉,睫毛在日光下投出细碎的影。
那时他以为,所谓一生,就是两个人并肩打一个盹。
八、遗书
4 月 10 日,南康写了第一封遗书。
A4 纸,五号宋体,单倍行距。
“亲爱的张骏:
冰箱冷冻层有速冻饺子,别煮太久;
《浮生六记》手稿在衣柜顶层,如果你哪天想看,就看;
阳台的栀子死了,把花盆扔掉,别留根;
我的骨灰,撒在湘江,不要墓碑。
谢谢你爱过我。
对不起,我先走了。
——白”
他把遗书夹在《楚辞》里,又抽出来,撕碎,冲进马桶。
水哗啦啦响,像一场仓促的葬礼。
九、恶化
5 月,药物加到最大剂量。
南康开始出现木僵症状:
他可以在床上躺六个小时不动,眼睛盯着天花板,连眨眼都忘记。
有一次,他醒来,发现自己在厨房,手里握着水果刀,刀刃对准自己的手腕。
他不记得怎么走到厨房,也不记得为什么要拿刀。
他在《我等你到三十五岁》里写:
“今天去复诊,医生问我有没有自杀计划。
我摇头。
其实我连葬礼歌单都想好了:
《恋恋风尘》循环播放,直到所有人离开。”
十、最后的光
6 月 1 日,儿童节。
张骏带着一个氢气球回来,气球是蓝色的,上面画着一只咧嘴笑的鲸鱼。
他把气球系在南康手腕上:“今天过节,不许丧。”
南康看着鲸鱼在天花板上撞来撞去,忽然笑了。
这是他三个月来第一次笑,笑得嘴角发酸,像一张被揉皱的纸突然被展开。
张骏走后,南康打开电脑,在《我等你到三十五岁》写下最后一章:
“今天儿童节,鲸鱼在天花板上游泳。
我突然想起,原来我等你,不是等你回来,
是等我自己,把这一天熬过去。
现在,我熬不住了。”
十一、凌晨四点
2006 年 6 月 9 日,凌晨四点。
南康洗了澡,换上干净的白衬衫。
他把《我等你到三十五岁》全文设为仅自己可见。
把《浮生六记》手稿放进塑料盆,倒上酒精,点燃。
火焰升起,像一朵迟到的栀子花。
火光映在他脸上,没有泪。
他拿起手机,给张骏发了最后一条短信:
“我先走了,你慢慢来。”
然后,他关掉灯,带上门。
屋外,湘江的水声浩荡,像一首唱不完的歌。
十二、后记
后来,张骏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一本撕掉封皮的笔记本。
最后一页写着:
“抑郁症像一条黑狗,它咬住我,我跑不动。
如果还有来生,我想做一只狐狸,
偷偷跟着你,不说话,只摇尾巴。”
张骏把笔记本合上,放进抽屉。
抽屉里还有一只干枯的栀子,花瓣碎成粉末,轻轻一碰,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