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的苦,一口就够了;剩下的,全是回忆里的甜。”
一、日历停在 2008 年 3 月 10 日
墙上的挂历停在星期一,数字 10 被红色水笔画了一个圈。
那是张骏原定去广州报到的日子。
车票被他夹在《桥梁工程》课本里,书脊上有一道裂痕,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凌晨四点,他合上行李——三件衬衫、两条牛仔裤、一本结婚证,还有一张对折的请柬,空白处用铅笔写着:
“南康,对不起。”
同一天,南康醒得很早。
他把昨晚剩下的半碗粥倒进马桶,听见水声哗啦啦,像提前为他送行的挽歌。
冰箱里只有半瓶辣酱和一把蔫了的香葱。
他站在厨房门口,忽然想起 2003 年那场洪水,张骏背着他蹚水,手里高高举着两桶泡面,像举着两面胜利的旗。
二、买菜
上午九点,坡子街菜市场。
南康拎着帆布袋,在人群里挤出一身汗。
他买了:
· 一条鲈鱼(老板说,清蒸最好,寓意年年有余)
· 一把茼蒿(张骏不吃香菜,茼蒿是最后的妥协)
· 半斤基围虾(2004 年生日时,张骏剥了 48 只,手指被虾壳划破,血滴在酱油碟里)
· 一块老豆腐(最便宜的那块,背面贴着“特价”标签)
· 一包速冻饺子(荠菜猪肉,张骏唯一会煮的牌子)
他站在摊位前,忽然忘了自己来干什么。
卖鱼的大婶喊:“后生,鱼还要不要?”
他如梦初醒,点头:“要,要活的。”
三、厨房里的烟火
下午三点,阳光把厨房照成金色鱼缸。
南康开始做饭,每一步都像在复刻一场仪式:
1. 鲈鱼去鳞,在两侧各划三刀,刀口抹盐,塞姜片;
2. 虾去虾线,用料酒腌十分钟,油锅爆香蒜末,虾壳变红即出锅;
3. 豆腐切块,和茼蒿一起滚汤,汤面浮起一层薄薄的绿;
4. 饺子下锅,水滚三次,点两次凉水,最后像白胖的月亮浮起。
电饭煲跳闸时,他才发现米缸见底,只够煮两碗。
他盛一碗,放在对面;另一碗推到自己面前,又推回去。
两双筷子,两副碗筷,两把椅子,距离三十厘米——
这是他们之间最后的“并肩”。
四、电话
傍晚六点,张骏的电话打进来。
背景嘈杂,有人在广播里喊“K238 次列车开始检票”。
“南康,”张骏的声音像隔着一条江,“我……我今天可能赶不回去了。”
南康握着锅铲,铲尖在锅底划出刺耳的声响。
“没关系,”他听见自己笑,“菜够多,我一个人吃三天也吃不完。”
电话那头沉默三秒,张骏说:“对不起。”
南康说:“路上慢点。”
挂断后,他把手机调成静音,屏幕朝下,像扣住一只挣扎的鸟。
五、上桌
菜一道一道端上来:
· 清蒸鲈鱼躺在长盘里,鱼眼浑浊,像不肯瞑目;
· 蒜蓉虾堆成小山,油亮通红,像未燃尽的篝火;
· 豆腐汤碧绿,茼蒿叶贴在碗壁,像一幅被水泡软的水墨;
· 饺子在竹屉里挤挤挨挨,像一群怕冷的孩子。
南康开了一瓶张骏没带走的桂花酿,酒液倒进玻璃杯,颜色像旧照片。
他举杯,对着空气碰了一下:
“第一口,敬 2002 年的初雪。”
仰头饮尽,喉咙辣得像吞下一整把针。
第二杯,敬 2003 年的洪水;
第三杯,敬 2004 年的栀子;
第四杯,敬 2005 年的请柬;
第五杯……
酒瓶空了,他才发现自己只买了 450ml。
六、停电
晚上八点,屋里突然断电。
整栋楼陷入黑暗,只有对面楼的霓虹灯在远处一闪一闪。
南康点了两支蜡烛,一支放在自己面前,一支放在对面。
烛光摇曳,墙上的影子忽长忽短,像两个人在无声地拉扯。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肚子肉,放进对面碗里:
“你吃,刺少。”
又夹一只虾,剥好,放在盘边:
“蘸酱油,别蘸醋,你胃不好。”
吃到第六只饺子时,他咬到一枚硬币——
那是他偷偷包进去的,本想给张骏一个惊喜。
硬币冰凉,贴着舌尖,像一枚提前到来的告别。
七、对话
烛火将尽,南康开始自言自语:
“张骏,鲈鱼我蒸老了,下次记得提醒我开火后七分钟关火。”
“张骏,虾线我挑得不够干净,你将就点。”
“张骏,饺子我只煮了二十个,你吃不饱别怪我。”
说到最后一句,他忽然停下。
蜡烛“啪”地爆了一个灯花,火光暗了一寸。
他抬头,对着空荡荡的椅子轻声说:
“张骏,你别来了。我一个人可以的。”
八、残局
来电时,已近午夜。
灯亮起的瞬间,餐桌上只剩:
· 一条被剔净的鱼骨,像一艘被拆散的小船;
· 一盘虾壳,红得发暗,像熄灭的炭;
· 两只空碗,碗底各有一枚硬币,一旧一新;
· 一张倒扣的手机,屏幕上有一条未读短信:
“列车晚点,我还在长沙站。”
南康把手机反扣回去,起身收拾碗筷。
水流冲走最后的油渍,他低头,看见水槽里自己的倒影——
头发乱,眼睛红,嘴角却挂着奇怪的、满足的弧度。
九、出门
凌晨一点,南康穿上外套,把剩下的饺子装进保鲜盒,放进冰箱最上层。
他关掉灯,带上门,钥匙留在锁孔里,旋转半圈,象征性地锁了,又象征性地没拔。
街上下着小雨,他撑一把黑伞,伞骨断了一根,雨点顺着缺口砸在肩上。
他走过坡子街、走过湘江大桥、走过橘子洲头,最后站在江水最湍急的第九桥洞下。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 K238 次车票,车票背面写着:
“张骏,下辈子不要再遇见我。”
雨越下越大,车票在他指间变软,字迹晕开,像一尾逃走的墨鱼。
他把车票折成小船,放进江里,轻轻一推。
小船转了两圈,被浪头吞没。
水声浩荡,像一首唱不完的歌。
十、尾声
同一时间,长沙站候车室。
张骏的手机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短信始终停在编辑界面:
“南康,等我回来,我们从头开始。”
列车广播响起:“K238 次列车因天气原因停运,请旅客……”
张骏抬头,看见站外雨幕连成一片,像无数条细长的线,把世界缝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茧。
他合上手机,拉起行李箱,转身往雨里走。
行李箱的轮子在地面拖出长长的水痕,像两条不肯愈合的伤口。
而在湘江下游,一只纸船早已沉没,
连同那句来不及说出口的——
“今晚的菜,合你胃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