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被阳光浸透的周三下午，北京的天空蓝得像水洗过的宝石。刘果宁的房间被三点半的斜阳切割成明暗交错的几何图形，他正以近乎虔诚的态度进行着每天的视频准备仪式。
先是课本——数学、语文、英语，依次摊开在书桌最顺手的位置，页角抚平，不留一丝褶皱。然后是笔记本，翻到崭新的一页，那上面还留着昨天孙嘉彧教他解题时画的辅助线。三支不同颜色的水笔并排摆放，笔帽全部打开，随时待命。最后是手机支架，调整到四十五度角，确保摄像头能捕捉到他最精神的侧脸。
完成这一切后，刘果宁深吸一口气，打开了衣柜。那件蓝色卫衣被单独挂在最显眼的位置——这是孙嘉彧说过“很适合你”的衣服。他小心翼翼地穿上，对着镜子整理衣领，又伸手拨了拨额前的刘海。
三点四十五分，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溜进父母的卧室，从刘向上的梳妆台上拿起那瓶古龙水，对着空气轻轻按了一下，然后快步穿过喷雾。淡淡的木质香调在空气中散开，是他记忆中“大人”的味道。
“这样应该够成熟了吧。”他自言自语，耳根微微发烫。
三点五十分，他端坐在书桌前，脊背挺得笔直，像等待检阅的士兵。阳光透过窗户，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长长的睫毛阴影。他已经在心里排练好了开场白：要先展示昨天布置的数学题全部做对了，然后告诉她自己终于读完了《城南旧事》。
三点五十九分，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心跳开始加速。窗外的麻雀在枝头跳跃，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四点整。
预期的视频铃声没有响起。
刘果宁愣了一下，拿起手机检查网络信号，满格。他又点开微信，确认没有未读消息。
“可能是孙嘉彧有事耽搁了，再等等。”他告诉自己，努力压下心头泛起的一丝不安。
四点零三分，他把手机屏幕擦得一尘不染，确保扬声器孔没有灰尘。
四点零七分，他站起来整理了一下本来就很平整的床单，又坐回原位。
四点十分，依然没有动静。
他开始在房间里踱步，从门口到窗户正好七步，从窗户到门口也是七步。地毯上被他走出一条看不见的小径。每一次转身，他的目光都要在手机屏幕上停留三秒。
“也许是她学校今天放学晚了？”他试图找出合理的解释，“或者是她妈妈临时让她去买东西？”
四点十五分，他第无数次点亮手机屏幕，通知栏空空如也。窗外的阳光突然变得刺眼起来，那些刚才还觉得温暖的明亮，现在只让他心烦意乱。
四点二十分，他终于忍不住发了条消息：“今天还视频吗？”
发送成功的提示跳出来，他的心跳终于平稳了一些。可是，往常秒回的孙嘉彧，这次却迟迟没有回应。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消息框里只有他孤零零的那条绿色气泡。他开始想象孙嘉彧看到消息后匆匆赶来的样子，也许下一秒，视频请求就会弹出来，她会气喘吁吁地解释为什么迟到。
四点二十五分，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新闻推送。刘果宁失望地叹了口气，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响亮。
四点三十分，他再也按捺不住，主动拨通了视频通话。
“嘟——嘟——”
每一声等待音都敲打在他的心坎上。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衣领，清了清嗓子，准备好露出最自然的笑容。
铃声响了八次，就在他以为不会有人接听时，屏幕突然亮了——但出现在画面里的不是扎着马尾的孙嘉彧，而是她妈妈略显疲惫的脸。
“阿姨好！”刘果宁立刻坐直身体，摆出最乖巧的表情，声音却不自觉地提高了八度，“孙嘉彧在吗？”
屏幕那端的孙妈妈勉强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比记忆中深了许多：“是果宁啊，嘉彧这几天可能没空和你视频了。她姥姥姥爷那边有点事情要帮忙，她一放学就得过去。”
刘果宁感到一阵失落像潮水般涌来，但他还是努力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哦...这样啊。那她什么时候有空呢？”
“这个说不准，可能要忙几天。”孙妈妈的声音很温和，但掩饰不住疲惫，“等她不忙了，我让她联系你。”
通话只有短短一分钟，刘果宁却觉得像过了一个世纪。挂断视频后，他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在椅子上。书桌上精心准备的课本突然变得索然无味，那瓶偷偷喷的古龙水此刻闻起来格外刺鼻。
夕阳西斜，房间渐渐暗了下来，他却懒得开灯。蓝色卫衣的袖子被他无意识地揉搓着，留下深深的褶皱。
晚饭时分，戴静做了他最爱的红烧鸡翅。金黄的鸡翅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往常他至少能吃五六个，今天却连筷子都没伸过去。
“怎么了？今天的菜不合胃口？”戴静敏感地问，目光在他脸上逡巡。
刘果宁摇摇头，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没什么，就是不饿。”
刘向上从报纸后抬起头，看了儿子一眼：“是不是学习太累了？”
“可能吧。”他含糊地应着，眼神飘向放在客厅充电的手机。屏幕是暗的，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这一晚，刘果宁睡得很不安稳。他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孙嘉彧在茫茫大雾中向他挥手，他却怎么也追不上她的脚步。
第二天，情况依旧。
下午四点，没有视频，没有消息。他发去的“在吗？”如同石沉大海，连个已读提示都没有。
他开始胡思乱想：是不是自己上次视频时说错了什么？他仔细回忆每一次对话的细节——他是不是炫耀自己数学进步太快惹她生气了？还是他抱怨北京天气太热的时候，她以为是在炫耀？
“或者...她认识了新的朋友？”这个想法让他心里一阵刺痛。他想起孙嘉彧说过，班上转学来了一个很会打篮球的男生。
第三天，刘果宁整个人都处于一种焦躁不安的状态。他一会儿抱着手机刷新微信，把聊天记录翻来覆去地看；一会儿又赌气地把手机扔到床上，发誓再也不等了。课本摊在面前，那些曾经让他兴奋的知识点现在看起来像天书一样难懂。
“她肯定是生我的气了。”吃晚饭时，刘果宁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谁生气了？”刘向上问。
刘果宁张了张嘴，看着父母关切的眼神，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没什么。”
戴静担忧地看着儿子碗里几乎没动的饭菜：“果宁，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没有。”他低声回答，眼神飘忽地望向窗外。夜幕初降，华灯初上，不知道贵州的夜空下，孙嘉彧正在做什么。
第四天早晨，刘果宁顶着浓重的黑眼圈出现在餐桌前，那模样像是被人打了两拳。
“妈，”他舀着一勺粥，迟迟没有送进嘴里，“你说，如果一个人突然不联系你了，是为什么？”
戴静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但她故意装作不知情：“那要看是什么关系了。如果是好朋友，可能是对方最近比较忙吧。”
“再忙也不可能好几天都不回消息啊！”刘果宁的声音里带着委屈，勺子“哐当”一声掉进碗里，“就算是美国总统也要发推特呢！”
刘向上从报纸后抬起头，眼镜滑到鼻梁中间：“果宁，你是不是在说嘉彧？”
被说中心事的刘果宁脸一下子红了，支支吾吾地说：“也、也不是专门说她...”
“她好几天没和你视频了？”戴静温柔地问，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发。
这一摸不要紧，刘果宁的眼泪突然就控制不住了。他用力点头，声音哽咽：“之前每天都视频的，突然就不联系了。我问她妈妈，说是要去姥姥姥爷家帮忙...可是再怎么忙，也不可能连个发消息的时间都没有啊！”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完全哽咽了：“她肯定是讨厌我了...或者认识了新朋友，觉得我太笨了...”
看着儿子这副模样，戴静心疼地搂住他的肩膀：“傻孩子，嘉彧不是那样的孩子。她要是真的讨厌你，之前怎么会天天花时间和你视频讨论学习呢？”
“那她为什么不理我？”刘果宁的声音带着哭腔，“我算过了，已经87个小时没有她的消息了！”
这个精确的数字让刘向上和戴静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想法：这孩子，是真的陷进去了。
“果宁，”刘向上放下报纸，认真地说，“你有没有想过，可能嘉彧是真的太忙了？农村的农活有时候是很繁重的，你可能想象不到。”
这句话像是触动了刘果宁的某根神经，他的脸色突然变了：“对了...农活...我去过她姥姥家，那里很偏远的，连网络信号都不太好。她要是天天干农活，肯定很累...”
他越说越担心，脑海里浮现出孙嘉彧瘦小的身影在田间劳作的样子。想起上次在贵州，她扛着水果筐时额上的汗珠，想起她因为常年劳动而略显粗糙的手...
“她那么瘦，怎么能干重活呢...”刘果宁喃喃自语，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掉了下来，“要是累坏了怎么办？要是受伤了怎么办？”
一颗泪珠落在粥碗里，激起小小的涟漪。这一刻，十二岁的少年第一次尝到了牵挂的滋味——那种酸涩中带着微甜，让人坐立难安，却又甘之如饴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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