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门被轻轻带上的细微“咔哒”声，并未惊动室内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两个少年。
门外，孙妈妈张思雅手还虚握着门把手，心脏却像是刚跑完百米冲刺，噗通噗通跳得又急又响。
她刚才看到了什么？两个半大孩子，一个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却带着浅浅的笑意，一个坐在床边眼神专注得仿佛全世界只剩那一个人，阳光透过窗户，给他们尚且稚嫩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那画面，美好得如同青春电影里最纯净的镜头，让她这个做母亲的，心头一瞬间软得一塌糊涂，下意识就不想打扰。
她甚至在心里感慨，少年时代的感情真是纯粹啊，没有掺杂太多世俗的考量，只是单纯的关心和陪伴。果宁这孩子，大老远从北京跑过来，这份心意，确实珍贵。她正欣慰着女儿在病中能有这样真挚的友谊作为支撑，脚步都往后挪了半步，打算先去护士站问问情况再回来。
就在她准备彻底离开门边的刹那，房间里传出的下一句话，像一道惊雷，猝不及防地在她耳边炸响。
是刘果宁的声音。
没有了之前的小心翼翼和沙哑，反而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前所未有的紧张和郑重，甚至因为情绪过于激荡而有些变调：
“或儿！我……我好像知道我这几天为什么这么害怕、这么着急，为什么一定要亲眼看到你才安心了！”
张思雅的心脏猛地一缩，脚步瞬间钉在原地，耳朵不由自主地贴近了门缝。一种不祥的预感陡然升起。
她过两天就要去非洲做地质勘探了，难得几天年假这个时候请了，就是为了陪伴因为她和孙万诚的原因而不得不转学到贵州的儿女。没想到碰上女儿急性阑尾炎，已经够让她手忙脚乱了！
房间里，孙嘉彧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高调和内容惊住了，没有立刻回应。
刘果宁的声音继续着，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管不顾的炽热：“不是因为我们是‘最好的对手’，也不仅仅是因为我们是好朋友。是我……我喜欢你！孙嘉彧！是那种，想一直一直和你在一起，看你笑，怕你疼，你不在身边就觉得哪里都不对劲的喜欢！”
“轰——”的一声，孙妈妈感觉自己的血压都升高了。早恋？！这两个字像两个巨大的锤子砸在她头上。才小升初的暑假啊！十三岁都还差一点的年纪！果宁这孩子平时看着挺懂事的，怎么能……女儿还生着病呢！这像什么话！担忧、气愤、还有一种生怕女儿被影响、被带偏的焦虑瞬间涌了上来。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再次握紧了门把手，手臂用力，就要推门进去打断这荒唐的告白——必须立刻制止！必须好好教育！
她的动作又快又急，门把手被她按得发出了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就在门即将被推开一条缝隙的瞬间，孙嘉彧的声音响起了。
不是惊慌，不是羞涩，也不是喜悦，而是一种异常的、超乎年龄的冷静和平静。那声音像是一盆温度刚好的水，既不冰冷刺骨，也不沸腾灼人，却恰到好处地浇熄了门内外即将燃起的火焰。
“刘果宁，”她叫了他的全名，语气清晰而稳定，“我知道。”
门外的孙妈妈动作僵住，按在门把手上的手，力道不自觉地松了。
室内的刘果宁显然也愣住了，满腔火山喷发般的热情似乎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你……你知道？”
“嗯。”孙嘉彧应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我又不傻。你每天雷打不动的视频，讨论题目时眼睛里的光，还有这次……跑这么远来看我。有些东西，是能感觉到的。”
刘果宁的心跳因为那句“我知道”和“能感觉到”而漏跳了一拍，随即涌上的是巨大的狂喜和期待：“那你……”
“但是，知道，或者感觉到的这种‘喜欢’，代表不了什么。”孙嘉彧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种理性的残酷，“或者说，它现在，不应该代表任何超出我们能力范围的事情。”
刘果宁急切地反驳：“为什么代表不了？我喜欢你是真的！我想对你好也是真的！这难道还不够吗？”
“不够。”孙嘉彧的回答斩钉截铁，她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可能是牵扯到了伤口，轻轻吸了口气，才继续道，“刘果宁，我们才几岁？小升初，连初中都还没正式踏入。你说的喜欢，很美好，很真诚，我相信这一刻它是真的。可然后呢？”
她的语速不快，每个字却都像重锤，敲在刘果宁的心上，也敲在门外孙妈妈的心上。
“然后我们可以在一起啊！”刘果宁的声音带着兴奋，对未来无限可能的憧憬和天真，“我们可以一起努力学习，考同一个高中，然后……”
“然后就会发现，现实不是童话。”孙嘉彧再次打断他，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无奈，“你会认识新的同学，新的朋友，会有更广阔的天地和更多的选择。我也会。我们现在所谓的‘喜欢’，可能只是因为我们是对方生活中比较特别、比较熟悉的存在。它太脆弱了，脆弱到可能一次分别，一次考试失利，或者仅仅是因为时间和距离，就会变质，甚至消失。”
“我不会！”刘果宁几乎是低吼出来，带着被质疑的委屈和愤怒，“孙嘉彧，你不能还没开始就判我死刑！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会变？我不是那样的人！”
“我不是在判你死刑，我是在说一种极大的可能性。”孙嘉彧的声音依然冷静，但这冷静之下，似乎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也不是在质疑你的人品，果宁。我是在说我们这个年纪，本身就不具备为这种感情负责的能力。我们的首要任务是什么？是学习，是成长，是给自己攒足未来选择的权利和底气。”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也让自己的话更有力量：“喜欢，是一种很奢侈的情感。它需要稳定的心性，需要承担责任的能力，需要为彼此未来负责的资本。而我们有什么？除了父母给的生活费，和一腔热血，我们什么都没有。拿什么去维系和承载这份‘喜欢’？靠每天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是靠可能影响彼此学业的牵肠挂肚？”
刘果宁沉默了。阳光照在他低垂的头上，在他额前投下一小片阴影。他能感觉到胸腔里那股熊熊燃烧的火焰，被孙嘉彧理智的话语一点点压制，带来一种闷胀的疼痛和不甘。
“所以……”他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干涩，“就因为这些‘可能’，这些‘不确定’，你就要完全否定我的感情吗？连试一试的机会都不给？”
“不是否定。”孙嘉彧纠正他，语气缓和了一些，“是珍视。正因为我觉得这份感情很纯粹，很美好，所以才不想它那么早地暴露在现实的风雨里，可能很快就被摧残得面目全非。刘果宁，真正的喜欢，不应该是急于求成的捆绑。”
她的目光似乎落在了窗外，声音也飘远了一些：“我觉得，它更应该是一种力量。一种让你我都变得更好的力量。”
病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远处模糊的车流声。
门外的孙妈妈，那只紧紧握着门把手的手，早已不知不觉地彻底松开了。她缓缓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胸口那股因“早恋”二字而起的惊怒和焦虑，奇迹般地平复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其中，欣慰占据了上风。
她没想到，一向懂事要强的女儿，在感情问题上，竟然也能如此清醒、理智，看得如此透彻。这番话，哪里像一个十三岁女孩能说出来的？她既心疼女儿的早熟，又为她能如此冷静地保护自己、规划未来而感到骄傲。
房间里，孙嘉彧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默，这一次，带着一种引导性的、近乎约定的口吻：“刘果宁，如果你说的喜欢是真的，那不如，我们把它变成一个约定，好吗？”
刘果宁抬起头，眼睛里带着困惑和一丝残余的倔强：“什么约定？”
“把这份心情，暂时收起来。把它变成我们各自努力的动力。”孙嘉彧看着他，眼神清澈而坚定，“我们比赛，看谁先考上最好的高中，看谁三年后能站在更高的平台上。如果到了那个时候，你的心情还没有变，如果那时候我们都觉得彼此依然是那个可以并肩同行的人……”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未尽之语，两个少年都听懂了。
那是一个关于未来的、充满不确定性的、却又因为彼此的优秀而显得格外诱人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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