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比爱长久

阮清嘉刚踏进门缝，还没来得及看清玄关的暗影，膝盖后窝就传来一阵剧痛——

阮文景的皮鞋带着淬了冰的力道，狠狠碾在那里。

少年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膝盖重重磕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咚”的闷响。

碎石般的痛感顺着骨骼蔓延，他却咬着牙，用手肘撑地，一点点直起脊背，像株被狂风弯折却不肯折断的野草。

“我花钱供你吃穿、送你上学，是让你在学校里跟别人谈情说爱的？”

又一记耳光带着风声甩来，“啪”的一声脆响，阮清嘉的左脸瞬间泛起红肿，五道指痕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阮文景的唾沫星子溅在他脸上，语气里的鄙夷几乎要凝成实质，“就算要攀附孟家，也该让孟盂那个丫头对你死心塌地！

连这点手段都没有，看不出来人家根本在玩你吗？废物！”

拳脚像密集的雨点，落在后背、腰侧、手臂——那些常年被衣物遮盖的地方。

沉闷的击打声混着不堪入耳的咒骂，“白眼狼”“丧门星”“跟你那个妈一个德行”……

阮清嘉始终垂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眼睛，看不清表情，只有紧握的双拳泄露了隐忍，指节泛白得像要断裂。

直到“废物”两个字钻进耳朵，他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物以类聚，我是废物，那你是什么？废物的畜牲爹？”

“你说什么？”阮文景的怒火瞬间被点燃，他像拎小鸡一样揪住阮清嘉的头发，强迫他仰起头。

少年的脖颈被扯得笔直，喉结滚动着，眼里却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片死寂的冰。

“我说废物的畜牲爹，怎么，还听不懂人话了？”

阮文景的皮鞋猛地碾上他摊在地上的手指，尖锐的痛感顺着指尖炸开，“你妈当年扔下你跑了，老太太临终前也不愿意见你最后一面——

阮清嘉，你活着就是个错误！没人会要你的！我当初怎么就没直接掐死你，省得现在碍眼！”

说完，他又抬脚狠狠踹向阮清嘉的小腹。

少年像片落叶般蜷缩着倒在地上，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的衬衫。

他试图用手臂撑着站起来，刚抬起半寸，后背又挨了一脚，整个人重重摔回原地，眼前阵阵发黑。

“自己在这儿反省！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太让我失望了！”

阮文景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伴随着大门“砰”的一声巨响，整栋房子彻底陷入死寂。

阮清嘉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过了很久才缓过劲。

他拖着满身淤青，像条受伤的小兽，一点点爬到沙发边，伸手扶住扶手。

窗外的满月正圆，银辉透过纱帘泼进来，在他颤抖的脊背上流淌，照亮了那些新旧交叠的伤痕——

有的已经淡成浅白的印记，有的还泛着青紫，像幅被反复涂抹的画，刻满了十年的隐忍。

“阮清嘉啊阮清嘉……”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客厅轻笑，声音里带着嘲讽，“你就这么过了十年啊……我是该说你懦弱还是该说你能忍呢……”

指尖轻轻触碰茶几的玻璃面，映出自己苍白肿胀的脸，左眼因为淤青已经半眯着，像只受伤的小兽。

月光明明那么温柔，却怎么也暖不了那些结了冰的伤口，只能让它们在冷辉里，更清晰地疼。

精神世界的白光突然泛起涟漪，楚妄的身影凭空出现。

他一眼就看见蜷缩在沙发角落的阮清嘉，立刻夸张地捂住心口，语气里带着刻意的委屈。

“糖糖，我可是替你挨了顿好打呢，你看这伤，跟你之前身上的一模一样哦。”

阮清嘉抬眼，看向楚妄胳膊上、后背上那些与自己曾经如出一辙的淤青。

阮文景也就只会打这些地方了，他想。

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疼吗？”

——怎么会不疼？这些伤，轻的会肿上三天，重的能让他半个月抬不起胳膊，他已经承受了十年，比谁都清楚那份深入骨髓的疼。

楚妄突然像只树懒，整个人挂到阮清嘉身上，下巴搁在他的肩窝，声音黏糊糊的：“糖糖，好疼的，真的好疼。糖糖你不疼吗？”

阮清嘉面无表情地伸手，动作很轻，却精准地避开了他身上所有的伤口，把他从自己身上扯了下来，像摘一片不小心粘在衣襟上的叶子。

“习惯了。”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

“你那个好叔叔说你出生就是个错误呢，还说没人会要你呢～”

楚妄歪着头，像只观察猎物的狐狸，眼神里闪烁着探究的光，“听到这话，你就没点反应？不生气？不难过？”

阮清嘉的眼里闪过一丝极淡的波动，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涟漪都没来得及扩散就消失了。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淡然得近乎冷漠：“我听见了，我知道。”

楚妄显然不甘心，还想继续戳他的痛处。

他绕到阮清嘉面前，蹲下身，仰视着他：“不过最精彩的还在后头呢——”突然凑近，温热的呼吸拂过阮清嘉的耳畔，带着蛊惑的意味，“你的桑榆晚，以后也会不要你哦。说不定啊，还会恨你呢～”

他顿了顿，看着阮清嘉紧绷的下颌线，轻笑出声：“不过你别说，恨可比爱长久多了。糖糖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见阮清嘉始终沉默，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楚妄终于觉得无趣，撇了撇嘴：“现在情绪这么稳定，可真没意思。”

他转身准备消散，走到白光边缘时又突然回头，眼里闪着促狭的光：“赌不赌？赌明天她会不会来找你。我押她会——毕竟，她那么喜欢你。”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就已经融入白光，只留下阮清嘉一个人，在寂静的精神世界里。

周围重归一片纯白，连声音都被吸走了。

阮清嘉望着虚空，嘴唇动了动，轻喃出声：“恨比爱……更长久吗？”

月光穿过他的指尖，在精神世界投下细碎的光斑，却怎么也照不亮他眼底翻涌的黑潮。

如果非要在“遗忘”和“恨”之间选一个，阮清嘉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自私——

他宁愿桑榆晚恨他，至少那样，他还能在她心里占据一个角落，哪怕那个角落铺满荆棘。

“对不起，晚晚。”他对着空气低语，声音轻得像叹息，“如果可以……我宁愿你永远记得我，哪怕是以最痛的方式。”

这大概就是人性最卑劣的部分吧：他既害怕成为她生命里转瞬即逝的过客，又比谁都清楚——想要她幸福，就必须亲手推开她，彻底退出她的人生。

记忆突然像断了线的珠子，滚回某个蝉鸣聒噪的午后。

教室里的吊扇慢悠悠地转着，桑榆晚趴在课桌上，仰着脸看他，眼里的光比窗外的阳光还亮：“阮清嘉，如果哪天你突然不喜欢我了，还故意伤害我，我该原谅你吗？”

“不会有那天的，这是不可能的。”当时的他斩钉截铁，伸手揉乱她的发顶，指尖能触到她发丝的柔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希望你头也不回地离开，跑得越远越好。”

少女困惑地眨了眨眼，长睫毛像两把小扇子：“为什么呀？”

“因为……”他笑着，眼底的认真藏不住，“晚晚在我心里，值得世界上最温柔的对待。

如果我给不了，就绝不希望你受委屈。

如果真能时空穿越，我大概会找到那个未来不珍惜你的阮清嘉，狠狠打他一顿，然后把你护在身后，让你赶紧走。”

阮清嘉望着虚空，自嘲地笑了笑。

果然啊，人都是会变的。

曾经那么笃定的誓言，如今却被自己亲手打碎，连碎片都不敢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