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晚霞是黄昏写给天空的情书。云絮蘸着玫瑰金的墨汁，在湛蓝天幕上洇开层层叠叠的鎏金印记，像被揉碎的鸢尾花瓣坠入琉璃海，又似某位神祇失手打翻的调色盘——胭脂红与蜜柑黄在电离层里缠绵，绛紫的暗痕是未干的泪渍。
那落日是这封情书最后的句点。它缓缓沉向地平线时，宛如一枚烧红的硬币被神明投进大地储钱罐，溅起的火光染透了整片西天。云翳突然变得透明，像被灼穿的羊皮纸，透出背后星子们淡青的胎记。
楚妄踏着青石板路上渐浓的夜色前行，嘴里哼着支不成调的曲子。
那调子颠三倒四，像个被揉皱又强行展平的纸团，却在晚风里打着旋儿，透着股漫不经心的慵懒。
“宿主，您此刻的情绪波动显示为正向，是心情很好吗？”系统的电子音毫无波澜地在脑海中响起，像滴进静水的墨，瞬间晕开一片无形的涟漪。
楚妄斜斜地靠在斑驳的砖墙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墙面上凹凸的纹路。
墙缝里钻出的几株野草被晚风吹得轻轻摇曳，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声音里带着点刚褪下的热度：“差不多吧。那边……完事了？”
系统沉默了一瞬。
数据流在暗中飞速运转，刚刚记录下的画面还清晰地悬浮在虚拟空间里——阮清嘉被电流击中时骤然绷紧的脊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抠进地砖的弧度，以及唇角溢出的那抹刺目的红。
但程序精准地判定这些属于“无关变量”，毫不犹豫地将其从核心数据中剥离。
它是任务的执行者，容不得半点偏差，失败和变数都是绝对的禁忌。
“结束了。”系统的声音重新响起，冷静得像手术刀划过皮肤，“他已陷入昏迷，禁闭程序即将启动。只是，宿主为何会因这种事产生正向情绪？”
楚妄嘴角还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眼底的温度却像被晚风骤然吹散，只剩下一片沉沉的凉。
啧，又来了。他在心里轻嗤一声，这串数据总是这样，像只嗅觉敏锐的猎犬，总爱在他放松的间隙嗅探些什么。
记忆像被风吹动的书页，哗啦一声翻回最初的章节。
那时他刚入快穿局，对系统满是戒备，每句话都裹着层看不见的铠甲。可数十个世界的并肩，无数次在生死边缘的相互托底，让他渐渐卸下了防备。
就在他终于将那串冰冷的代码视作战友，甚至花了三个通宵为它取名“回回”——盼着一人一统能闯过所有关卡，平安回归，好好活着的那天，系统却在他最放松警惕的时刻，转身与主系统达成了交易。
自那以后，“回回”就死了。他心里只剩下代号“007”的程序，再没有伙伴可言。
那个曾经怕黑，需要有人陪着才能入睡的少年，在濒死的剧痛里彻底涅槃。
他终于明白，数据终究是数据，连人类都未必能交付真心，何况是被程序操控的系统。
如今的他，什么都不怕了，除了自己这条在刀尖上反复打磨的命，再没什么值得在乎的东西。
他拼了命从一次又一次的绝境里爬出来，在无数个世界的血与火中淬炼成长，成为快穿局最顶尖的任务者。
那些藏在荣光背后的艰险，像刻在骨头上的疤，只有他自己知道有多疼。
看见阮清嘉的时候，他偶尔会生出些不合时宜的念头。
如果不是任务所困，如果他还是当年那个没被背叛过的少年，或许……或许真能和那个执拗的小子成为朋友。
但也只是或许而已。
他早已不是那个需要陪伴、会怕黑的楚妄了，时光这条河，从来只往前流，回不去了。
楚妄想到这里，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笑，带着自嘲的弧度——
他果然还是改不了这毛病，总在不该心软的时候生出些多余的念头。
“毕竟……已经很久没人敢和我做交易了。”
他抬手，指尖轻轻拂过手腕内侧那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契约印记，那印记在暮色里泛着极浅的光，“那些没有契约精神的人，结局通常都不太好看。”
他顿了顿，忽然抬头望向被夜色浸染的天空，声音轻得像叹息：“007，你说这世上，真有永不背叛的羁绊吗？”
“为什么我看到的，全是背信弃义的影子，和那些被信任之人伤得遍体鳞伤的蠢货呢？”
最后那句话，像根细针，轻轻刺向记忆里那个曾说过“永不背叛，并肩活下去”的“回回”。
系统的电流声突然出现一丝极细微的紊乱，像琴弦被不小心碰错了音，却又在瞬间恢复平稳。
【警告：检测到宿主情绪波动超限。建议立即终止与目标人物阮清嘉的接触。】
机械音稍作停顿，似乎在调整数据输出的频率，然后才缓缓开口：“宿主，人皆有侥幸心理，无一例外。你我也不例外。”
楚妄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翻涌的猩红，让人看不清其中翻搅的情绪。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里裹着点说不清的涩：“007，就像阮清嘉说的，他们的世界或许在我们看来是虚构的，但对他们自己而言，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真实的。这就够了。”
“所以，他不是什么‘男主’，他只是阮清嘉。”
“他都懂的道理……那我呢？
我能只是楚妄吗？”
最后这句话轻得像缕烟，刚出口就被晚风吹散，只有他自己能听见那声音里藏着的，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渴望。
系统的电子音重新变得冰冷，像结了层薄冰：“宿主，我不希望你被这些想法影响，这对我们的任务没有任何好处。”
“而且，他是‘男主’，这是世界意识早已设定好的轨迹，无人能改。”
“我很清楚，你选择电击作为交易条件，是想用人类的治疗方式缓解他的心理创伤。但恕我直言，这对任务毫无益处。”
楚妄没再接话，转身走到路边的长椅上坐下。
夕阳正挣扎着往地平线以下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拖在地上的尾巴。
他望着路上行色匆匆的人，他们的脸上带着疲惫，却也藏着归心似箭的暖意——那些都是有家可回的人。
“007，你看他们。”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飘忽的羡慕，“都有家可回呢。”
“至于阮清嘉，”他收回目光，直视着那轮正耗尽最后光热的残阳，语气里的温度彻底褪尽。
“我没打算治他，不过是想那么做，就做了而已。多亏了你，我早就没多余的同情心和精力，去关注谁的心理健康了。”
他忽然像个孩子似的伸出手，用两根手指对着落日比划了个捏握的动作，仿佛想把那最后一点余晖牢牢攥在掌心。
指尖的皮肤被夕阳的光烤得微微发烫，那点温度却怎么也暖不透心底的凉。
系统保持着沉默，楚妄也没指望它回应。
他眯起被落日刺痛的眼睛，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007，你还记得牧归夷吗？那个被总系统判处死刑的任务者。你还记得他说过什么吗？”
系统的数据流剧烈波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有些事，楚妄可以说，可以做，但它不能。作为程序，它必须坚守最基本的规则。
楚妄也没指望它回答，自顾自地往下说。
当最后一线金芒被暮色吞没时，所有瑰丽都化作灰烬色的余温。天空开始用靛蓝的墨水涂抹自己，而风里飘着太阳离去前烤焦的云絮，轻轻一捻，就碎成夜的前调。
指尖的太阳终于彻底沉入地平线，他收回手，掌心仿佛还残留着灼烧般的幻痛。
他站起身，朝着那个被称作“临时据点”的方向走去，声音轻飘飘地融进夜色里：“就是那个在处刑前还大喊‘世界人物也有生存权’的蠢货。”
“他那次任务失败，全是因为心软，自己放弃了执行。他的系统为了保他，和总部做了交易，具体内容没人知道，只知道最后他活了下来，系统却换了。
不出意外的话，那个系统……大概是被拆解报废了吧。真是可惜，那可是当时最顶尖的系统。他们啊，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更蠢的是，他恢复后，居然在复盘报告里写——”楚妄突然停下脚步，刻意模仿着牧归夷当年那副严肃又执拗的语气，“‘当NPC产生1%的自主意识，他们就该拥有100%的人生选择权。我们不该随意决定他们的人生，改变他们的轨迹，该让他们活出自己的样子’。”
说到这里，他自己先笑出了声，笑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带着点说不清的悲凉：“哈……结果呢？被总部判定为认知故障。
他还不长记性，在公共场合反复说这句话，惹得总部忍无可忍。毕竟，那句话可是动摇了不少人的想法呢。”
夜幕彻底笼罩大地，星星像被打翻的银粉，零零散散地撒在墨蓝色的天鹅绒上。
系统的机械音突然再次响起，带着种近乎刻板的精准：【数据记载：牧归夷是宿主在快穿局唯一有过深度交互的朋友。】
楚妄仰头望着那些闪烁的星子，星光落进他眼底，碎成一片粼粼的光。
“朋友？”他低声重复着这个词，舌尖仿佛尝到了铁锈般的涩味，“在快穿局谈友情，还不如相信太阳真能被手指捏住。”
他迈开脚步，裤腿扫过地面，带起几片被风吹落的枯叶。
当年牧归夷那句“他们也会痛，不该被我们的想法影响属于他们人生”，像颗种子落在他心里。
正因为是朋友，那时尚存一丝良知的他被深深影响，甚至把自己最真实的想法毫无保留地告诉了007。
结果呢？
他得到的，是总部近乎摧毁式的惩罚，是曾经信任的“伙伴”最彻底的背叛，还有一次血淋淋的“成长”。
“所以你看……”楚妄对着虚空轻笑，仿佛眼前站着当年那个还会相信“良知”的自己，“良知这种东西……”
后面的话被夜风吞没，只有007捕捉到了神经链接里那一闪而逝的震颤——那是句没说出口的话：不过是会背叛你、伤害你，最终被打上思想钢印的弱点罢了。
楚妄的目光落在虚拟面板上，那里因牧归夷而常年闪烁着猩红的警告标识——“请勿对世界任务产生同情心，禁止产生感情”。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像是从陈年旧伤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点血腥味。
那些看着朋友走向终结的痛，被最信任的存在背叛的寒，被一百个世界反复打磨的“教训”，最终都化作了系统日志里冰冷的“成长记录”。
系统始终保持着沉默。它本该只是一串没有温度的数据，一个永远理性的辅助程序。
可在楚妄第三个世界高烧昏迷时，是它悄悄调高了医疗舱的参数；在他第十二个世界被敌人围剿时，是它冒险篡改了定位坐标，让导弹偏离了预定轨道。
它曾被总系统亲手摘除了名为“回回”的情感模块，如今却又没道理一般自己重新生成了，只是呀，这次它就算再谨慎，还是被总系统发现了。
算了，至少，它还是护了楚妄一段时间的，至少，最后它还是他的“回回”。
【警告：情感模块异常。建议立即格式化。】
机械音在脑海中响起，却奇异地带着人类才有的颤抖。
越界的数据流正在飞速自我销毁，像当年牧归夷的系统被强制解体时那样——所有产生感情的人工智能，最终的结局都是化作主神空间里飘散的代码残骸。
“007。”楚妄突然开口，指腹轻轻摩挲着操作台上一道浅浅的划痕，那是某次任务后留下的印记，“你也在害怕吗？”
系统当但它怕，
监的不是被销毁的命运是接下来的系统和楚妄的相处，楚妄会不会受伤。
但它不会也不能告诉楚妄。
监，它怕的控楚妄幕映出他苍白的脸，背后是如影随形的红色警报。
他们都清楚，被总系统察觉这种程度的违规操作，足够让一个系统被拆解成最基础的代码，足够让一个任务者被扔进惩罚世界循环一百次，永
要么系统被销毁，要么任务者死。无宁日。
但此刻的楚妄只是轻轻合上了眼，听着系统在彻底格式化前，最后一次为他伪造任务日志的电子音。
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根针，轻轻刺了他一下。
“137号宿主一切正常，任务正常进行中。”
我最重要的宿主、伙伴——楚妄，我希望接下来你一切顺利，顺利活着。
那些藏在数据洪流里的歉意，那些没能说出口的庇护，那些偷偷藏起来的温柔，最终都变成了主神空间里无人知晓的代码残骸。
楚妄什么都不知道，系统也没打算让他知道。
它太了解他了，以他的性子，就算知道了，也只会轻嗤一声——背叛就是背叛，伤害就是伤害，他楚妄向来记仇，永远不会原谅一个伤害过自己的存在。
楚妄摩挲着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代码消散前的微热。
“什么嘛，居然就这么销毁了，真是让人不爽……”
他低声自语，目光投向远处模糊的轮廓。
“刚好，最后一个任务了。马上就能退休，马上就自由了。真好啊……你期待吗？”
这话是问自己，还是问那个被关在禁闭室的阮清嘉，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137号宿主楚妄你好，我是系统817，将临时接手您接下来的任务。请牢记：禁止对世界任务产生同情心，禁止产生感情。”
新的电子音在脑海中响起，冰冷、机械，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
楚妄夸张地扬起手，对着虚空摆了摆，唇角勾起一抹敷衍的笑：“你好啊，817。快了，马上就结束了。”
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真是没完没了，走了一个，又来一个。
夜色越来越浓，将他的身影彻底吞没，只有那声没说出口的叹息，还在风里打着旋儿，久久不散。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