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线

桑榆晚下定决心要将阮清嘉从生命里剥离的那刻，像是在心底浇筑了一堵细密的墙。

墙内是封存的过往，墙外是她刻意规划的新生——她会绕开他常去的那家书店，会在走廊里与他的朋友迎面时低头快步走过，会在课堂上老师点到他名字时笔尖微顿却不抬眼。

唯有窗台上那盆铃兰花，仍在每个清晨舒展着早已枯死的叶片，像个沉默的守望者，静静映照着她试图平静的日常。

旁人闲聊时偶然提及阮清嘉的名字，她起初会指尖发凉，后来是心口微麻，到如今只剩下波澜不惊的平静。

心湖像被冬日的寒气冻住，表面覆着层薄冰，任谁投石也难再激起涟漪。

她望着镜中眼神日渐清明的自己，以为这便是释怀该有的模样——像褪去一场高烧，虽有余痕，却已无灼痛。

可命运总爱以戏谑的姿态拨弄人心。

那日傍晚，青化公园的入口处飘着浅淡的桂花香，晚风掀起桑榆晚的发梢，她抬手将碎发别到耳后时，抬眼便撞进了一道熟悉的身影里。

是阮清嘉，他正微微俯身，对着一个泪眼婆娑的小女孩轻声细语，那是住在隔壁楼栋的小栀，此刻正攥着被泪水打湿的衣角，肩膀一抽一抽的。

“你看这公园里的月季，开得比你水彩笔里的红色还亮，”他的声音温和得像浸过月光的溪水，顺着风飘进桑榆晚耳中。

“城外的山尖上，清晨会有云团滚下来，像棉花糖似的；再远些的海里，能看到发光的鱼群——世界上藏着太多漂亮的地方，都在等你长大去看呢。”

小栀抽噎着抬眼，他便又笑了笑，伸手替她擦掉脸颊的泪珠：“妈妈今天催你写作业，不是要凶你哦。

她是想让你多学些本事，以后遇到喜欢的路，能有底气说‘我要走’，而不是只能叹着气说‘我走不了’。

现在不懂也没关系，等你背着书包考去远方的那天，就会明白这份心了。”

那抹温柔落在桑榆晚眼底，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正要荡开涟漪时，一道机械的电子音突兀地响起，冷得像冰锥刺破了这份温情：“宿主，根据007号数据库解析，‘乐于助人’并非你的行为基准。另外，目标女主正朝这边靠近。”

阮清嘉——或者说此刻占据这具身体的楚妄，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只在心底漫不经心地回应：“闲得发慌，逗小孩玩罢了。她走过来三步了，难道我需要你报数？”

四目相对的刹那，空气仿佛被按下暂停键。

桑榆晚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半秒，那双曾让她心动过无数次的眼睛里，此刻似乎藏着她读不懂的疏离。

她很快收回视线，唇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像对待擦肩而过的路人般点了点头。

裙摆扫过脚边的三叶草，步伐平稳得没有一丝晃动，连呼吸都保持着原来的节奏，仿佛方才那瞬间的对视，不过是错觉一场。

“你看，”楚妄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对系统扬起唇角，语气里带着任务将成的轻松，“她是真的不在意了。我们很快就能收工。”

系统的声音依旧冷得像淬了冰：“宿主，请勿过早定论。

若目标仅为压抑真实情绪，任务判定未达‘彻底放下’标准，我们将触发重启机制，那会很麻烦。”

楚妄撇了撇嘴，眉宇间浮起一丝烦躁，指尖无意识地敲着膝盖：“817，你到底有没有细看女主的性格分析报告？她是那种把‘不合适’三个字刻进骨子里的人——就算心里还惦记着，只要认定了不该在一起，也会硬生生掐断念想，绝不多走一步。

矛盾得很，理性起来像块捂不热的石头，感性时能抱着旧物熬半宿，但恰恰是这种人，最好处理。”

“只要让她从根子里觉得‘我们不合适’，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现在看来，火候差不多了……”

“何况，我可是快穿局最优秀的任务者，正式执行的任务里，还没失手过……”

“真是不如……”话音突然卡在喉咙里，楚妄猛地揪住自己的头发，烦躁中掺杂着一丝茫然。

那个背叛他的007号，怎么会突然闯入脑海？

夕阳的余晖斜斜落在他脸上，一半浸在暖光里，一半沉在阴影中，像他此刻混乱的思绪。

他们的对话并未设置屏蔽，阮清嘉在意识深处听得一清二楚。

心口骤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被无形的手攥紧，他忍不住低咳一声，熟悉的铁锈味便在口腔中弥漫开来——那是他早已习惯的滋味，却从未像此刻这般，带着涩涩的酸楚，呛得他眼眶发热。

他沉默地望着桑榆晚越走越远的背影，直到那抹浅蓝色的裙摆消失在林荫道尽头，才缓缓抬手，极自然地抹掉唇角渗出的丝丝血迹。

指尖触到微凉的液体时，忽然想起她的校服总是洗得干干净净，领口带着阳光晒过的皂角香。

他不能，也舍不得弄脏那片干净。

他的晚晚，就该永远那样鲜活明亮，沐浴在温暖里，不必沾染半分他世界里的狼狈与灰暗。

桑榆晚走出很远，才在一棵老梧桐树下停下。秋风吹落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她脚边。

她抬手按住胸口，感受着那平稳的心跳，像一汪被秋阳晒得温热的古井，不起半分波澜。

方才他温柔哄着小栀的模样，其实也曾让她心头轻轻一颤——那瞬间的柔软太过熟悉，像极了最初那个会替她捡起掉落钢笔的少年。

只是那悸动转瞬即逝，快得像从未发生过。

她望着远处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云，轻轻叹了口气：或许自己是真的不在意了。又或者，是她潜意识里早已分清，眼前的人早已不是那个能让她心跳失控的阮清嘉了。

他变了，而她的心动，只属于记忆里那个纯粹的少年。

高三的生活像上了发条的钟，齿轮转动的声音里，藏着做不完的试卷和背不完的知识点。

阮清嘉也回到了学校，坐在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阳光落在他低垂的侧脸上，却再也没能走进桑榆晚的视线。

她的世界被函数图像和古诗文注解填满，每天从晨光熹微的早读开始，忙到夜色深沉的晚自习结束，笔尖在草稿纸上沙沙作响，仿佛要把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在习题里，以此来填补心底那片刻意腾空的角落。

聂星照见她这副模样，课间时凑过来，用胳膊肘撞了撞她的胳膊：“哟，这是把那段‘可贵的爱情’打包丢进垃圾桶，还顺便压实了？”

桑榆晚正对着一道解析几何题皱眉，闻言无奈地扶额，指腹按了按酸涩的太阳穴：“聂女士，您看看我桌角这堆作业，再看看我眼下的黑眼圈，我哪有时间伤春悲秋？天天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

现在的我，是两眼一睁，学到熄灯，连做梦都是三角函数图像在脑子里绕圈。”

聂星照冲她眨了眨眼，夸张地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崇拜表情：“果然是‘心中无男人，学习自然神’！我家晚晚真帅啊，迷死妈妈了！”

说笑间，她却突然收了笑容，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眼神直直地看向桑榆晚，那目光太过认真，看得桑榆晚心里有些发慌，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

“桑榆晚，你老实说，是真的不喜欢了吗？”

桑榆晚抿了抿唇，指尖在笔杆上轻轻摩挲着，冰凉的塑料触感让她的思绪清明了几分。

沉默片刻后，她抬起头，目光清亮而坚定，直视着聂星照的眼睛：“不喜欢了。而且，我有更重要的目标要去实现。”

“你是了解我的，我从来不会为了爱情，放弃自己的方向。

对我来说，合适比喜欢更重要——就像穿鞋，再好看的鞋磨脚，也走不了远路。”

“就像网上说的那样——‘喜欢没用，再喜欢也没用，合适才有用’。也像你当初劝我的，我们俩，从根上就不合适。”

聂星照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至于这么严肃吗？搞得跟入党宣誓似的，我差点就要站起来敬礼了。”

笑声渐歇，她的眼神却慢慢沉了下来，带着一丝意味深长：“你真的确定？感情这东西，最忌讳的就是回头。

一旦回头，可能就再也走不出来了，到时候连原本能走的路，都要被自己堵死。”

桑榆晚笑了笑，眼底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笃定，像历经风雨后的湖面，平静却有力量：“聂女士，你忘了？我这人，从不回头。”

夜深人静时，桑榆晚把自己裹在被子里，黑暗像温柔的潮水将她包围。

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闪过与阮清嘉有关的片段：初遇时他递过来的那半块橡皮，雨天里共撑一把伞时他偏向她的伞柄，还有他曾在笔记本上写下的、被她无意间瞥见的“一起考去槐大”……

那些曾经频繁交集的日子，如今已变得模糊，像被水汽氤氲的玻璃，擦不净，也记不清。

两人的轨迹像两条延伸向远方的线，在某个路口分道扬镳后，便渐行渐远，再无交集的可能。

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在地毯上，几乎听不见。

“我们啊，大概真的成了平行线。不相交，也不想再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