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倒计时的数字在黑板右上角一天天递减,像沙漏里簌簌坠落的沙粒,终于在蝉鸣最盛的夏日漏尽了最后一粒。
六月的阳光炽烈得晃眼,一群意气风发的少年迎着光,将笔袋紧紧攥在手心,昂首走进那扇镌刻着倒计时终点的考场门——
那是他们青春终章的序幕,也是人生旷野的起点。
那些在台灯下啃到卷边的习题册、在晨雾中背得发烫的古诗文、在星光下踩碎自己影子的夜路,都在最后三天笔尖与试卷的交锋里,落下了郑重的句点。
无论结局是大红榜上的金榜题名,还是查分页面那行略带遗憾的数字,他们脚下的路都已挣脱题海的桎梏,延伸向更辽阔的天地。
前路或繁花绚烂,或草木沉静,却都是独属于自己的、值得奔赴的未来。
志愿填报那天,楚妄唇角噙着抹惯有的玩味笑意:“糖糖,想好了去哪个大学?说起来,我可是查到了,桑榆晚报了槐大——怎么样,要不要追去当校友?”
阮清嘉的手指微微一顿,抬眼时正撞进楚妄闪烁着戏谑的眼眸。
心底某处像被羽毛轻轻扫过,漾开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却又被他极快地按捺下去,归于死水般的平静。
“商大。”他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空气里的尘埃。
楚妄挑了挑眉,歪着头打量他,语气里带着刻意的诱导,像逗弄一只缩起爪子的猫:“嗯?不跟她去同一所?我没记错的话,你们从前可是在香樟树下拉过钩,说要一起考去槐大的——”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尾音里裹着促狭,“糖糖,这是要耍赖不履行约定哦,她要是知道了,会不会躲在被子里偷偷伤心?”
阮清嘉抿紧了唇,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在眼下投出一片浅淡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一丝自嘲悄然掠过——他怎么敢去见她?
怕再在走廊里与她擦肩而过时,瞥见她眼中哪怕一丝的失望;更怕站在她面前,要眼睁睁接受她早已将他从心尖上抹去的事实。
阮清嘉从不觉得自己是个胆小的人。
父亲的拳头带着酒气落在身上,疼得他蜷缩在角落动弹不得时,他没怕过;
母亲拖着行李箱转身走出家门,将他丢在空旷冰冷的“家”时,他也没怕过。
可从前,他怕极了桑榆晚与自己断了交集,像怕迷路的孩子弄丢了唯一的指南针;如今,却怕极了与她再有半分牵扯,像怕触碰伤口的人躲开所有可能的刺痛。
志愿提交按钮按下的那一刻,系统冰冷的电子音准时在楚妄脑海中响起,不带一丝温度:“恭喜宿主,任务完成。”
楚妄“嚯”地站起身,拍了拍并不存在灰尘的衣角,动作里带着如释重负的轻快。
他的目光落在始终沉默的阮清嘉身上,笑容依旧灿烂得像盛夏的阳光:“糖糖,我的任务结束啦,要走咯——可别太想我。”
阮清嘉抬起头,望进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眼眸,迟疑像藤蔓般缠绕住喉咙。
沉默片刻后,他终究还是问出了口,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以后……我们还会再见吗?”
楚妄愣了愣,像是没料到他会这么问,随即笑得更欢了,眼角的弧度都弯了几分:“不出意外的话,不会哦。我楚妄接的任务,还没试过成功了再回头的——多掉价。”
他忽然凑近,温热的呼吸几乎要洒在阮清嘉耳边,语气带着惯有的轻佻,“怎么,这是舍不得我?真舍不得的话,来快穿局当我同事怎么样?我罩你啊。”
阮清嘉抿了抿唇,伸手推开凑得太近的他,力道不大,却带着明确的疏离。
他别过头看向窗外,声音闷闷的,像藏着未说出口的话:“没有,只是在想你什么时候走。快穿局……我没兴趣。”
他自己也说不清,对楚妄究竟是恨多一点,还是别的什么复杂情绪。
在外人眼里,楚妄顶着他的名字,替他走过了兵荒马乱的两年;可在那片封闭的精神世界里,他独自熬过了漫长的八年。
那不见天日的时光里,楚妄是唯一鲜活的存在,是他与外界仅存的、微弱的联系。
楚妄教会了他太多——如何在拳头下挺直脊背,如何在流言里捂住耳朵,如何在绝境里给自己找一条出路,如何更好的保护自己,更告诉他在这个世界上,弱者是没有话语权的;
可也让他失去了太多——那个会对桑榆晚笑的自己,那段本该纯粹的时光,那份藏在心底的悸动。
或许于他而言,楚妄早已是亦师亦友,亦敌亦亲的矛盾存在,像一道刻在骨头上的疤,痛过,也终究留下了印记。
楚妄故作伤心地捂住胸口,眉头皱成一团,眼底的笑意却藏不住,像碎钻般闪闪烁烁。
他抬手拍了拍阮清嘉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服传来,带着一丝奇异的暖意。下一秒——
阮清嘉只觉眼前一黑,天旋地转间,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他听见楚妄的声音轻轻传来,褪去了所有的戏谑与轻佻,带着一丝罕见的温和,像晚风拂过湖面:“睡个好觉吧,你已经很久没真正休息过了。”
“糖糖,下次醒来,你就只是你自己了。”
“以后要好好活着,要是活不出人样,别说认识我,我丢脸。”
——
楚妄的意识抽离阮清嘉的身体,在虚无的空间里独自静立了许久。
最终,他走到桌前,提笔在信纸上落下一行行张扬的字迹。信纸被填满时,他躺回床上,对系统淡淡地说:“走吧。”
——
阮清嘉再次睁开眼时,窗外已是深夜。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精神世界里那片一成不变的、令人窒息的苍白,而是他房间里那熟悉又陌生的天花板,带着岁月留下的细微纹路,甚至能看到角落那片被雨水浸过的浅黄印记。
他猛地坐起身,急促的动作带起一阵眩晕。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指腹抚过温热的眼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感官——他,真的回来了?
那个在无数个日夜中反复幻想的场景,那个支撑着他熬过漫长黑暗的念想,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实现了?
他试探着朝空中唤道,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楚妄——?”
回应他的,只有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呼吸声,清晰得有些刺耳。
阮清嘉缓缓抬起手,指尖颤抖着抚过被子的布料,感受着那真实的纹理与温度。
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滚烫地砸在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他跌跌撞撞地冲向浴室,冰凉的瓷砖硌着脚心,让他混沌的意识清醒了几分。
他颤抖着看向镜中的自己——那张脸熟悉又陌生,带着少年人该有的青涩轮廓,眼底却藏着掩不住的疲惫与沧桑,像蒙尘的星星。
是他,真的是他。
指尖轻轻触上冰凉的镜面,像是在确认这一切不是易碎的梦。
镜面映出他泛红的眼眶,也映出他茫然的神情。
他张了张口,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带着劫后余生的释然,也带着对未来的茫然:“欢迎回来,阮清嘉。”
他收回手,想对镜中的自己笑一笑,嘴角却僵硬得不听使唤,像生了锈的合页。
努力了半天,镜中人的脸上才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牵扯着脸颊的肌肉,微微发疼。
“原来……我已经忘记怎么笑了啊。”
曾经那么轻而易举的事,如今竟难如登天。
——
阮清嘉走到阳台,推开那扇许久未动的窗。
合页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像是沉睡多年的旧物终于苏醒。
夜色如墨,泼洒在天际,月光却像被打翻的银汞,温柔地倾泻而下,铺满他的肩头,带着清冽的凉意。
远处的城市灯火璀璨,像被打翻的星海,明明灭灭,映照着万家灯火,也映照着无数个正在发生的故事。
他缓缓抬起手臂,任由清冷的月光洒满全身,那久违的宁静与自由,像温水漫过干涸的河床,让他眼眶阵阵发热,几乎要落下泪来。
转身回房时,茶几上的一个白色信封闯入视线。
信封上只有潦草的四个字,笔锋张扬得像写信人的性格:楚妄 留。
他在沙发上坐下,柔软的坐垫陷下去一小块。
指尖捻着那封信,指腹摩挲着粗糙的纸边,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拆开了。
“嘿,糖糖:
我要走啦,不知道你会不会在某个失眠的夜晚偷偷想我?不过也无所谓,反正这个世界,是我经历过最有意思的一个。
好吧,这么说对你可能不太公平,但我开心就好啦——毕竟我可是比你要强太多了。
你说得对,就算这只是一本书,每一页都写着你们真实活过的一生。那我算不算……也算掺和过你人生的一部分?
虽然这段掺和,好像不怎么美妙就是了,多半时候都在给你添乱。
在快穿局的时候,我曾有个朋友——是唯一的那种。
但他是个傻子,居然为了任务对象丢了性命,所以啊,我绝不会像他一样蠢。你看,我就聪明多了,任务完成,全身而退。
阮清嘉,过去的种种,你我各有各的难处。
那些烂事,我不指望你能放下——毕竟疼过的地方,怎么可能说忘就忘?只希望你能有勇气,好好面对接下来的日子——虽然你现在的生活一团乱,多半是我搞出来的,这点我承认。
你的世界里,不该只有桑榆晚。
你妈妈曾经希望你能逃离那个家,而我觉得,你该去看看真正的世界。
去看看沙漠里的星比城市亮多少,去看看海边的风怎么吹开浪花,去看看自己的人生该是什么模样,去看看众生百态,去看看万物生长。
从此以后,你只是阮清嘉。
我希望你能如自己所说的那样,只是你自己,不是这本书里被设定好的「男主角」,不用按照谁写的剧本活。
糖糖,你总说希望桑榆晚忘了你,可你知道吗,她的数据我看过,她还对你有执念,好吧,我说不上来是喜欢还是执念,但是我只能告诉你——
记忆可以被抹去,但灵魂的刻痕永不消散——当爱成为本能,遗忘便成了最残忍的清醒。
她会依旧喜欢你,但是你们没可能了,如果你要为她好的话……算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对了,我留了个“惊喜”。别着急找,等你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
这话是牧归夷那个蠢货最后告诉我的,不过……我倒不希望你太快找到答案——慢慢来,日子还长。
再见啦,不许忘了我。
记住哦,我是快穿局最优秀的任务者楚妄,狂妄的妄。
——不许忘记我哦。”
信纸从指间滑落,轻飘飘地落在地毯上,发出微不可闻的声响。
阮清嘉望向窗外,月光正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跳动的碎银。
他忽然笑了一声,很轻,却带着一丝真实的暖意,像冰雪初融时的第一缕阳光。
这一次,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了温度,带着点生涩的僵硬,却也透着破土而出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