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内,油灯如豆。
两人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方充作茶案的破旧木箱。谢征姿态从容,仿佛身处雅室而非荒庙,唯有偶尔微蹙的眉峰泄露了伤势带来的痛楚。
沈知微沏了杯草药茶推过去:“山野粗茶,聊以暖身。”
她的动作平稳,心中却已闪过数个念头。谢征如何找到这里?伤势如何?真实目的是什么?最重要的是——他是否识破了她的身份?
谢征接过陶杯,指尖无意间擦过她的,冰凉彻骨。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眼前女子:素衣简饰,神情淡泊,一双眼睛却清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人心。
“沈姑娘似乎不好奇在下的来历。”他轻啜一口茶,苦中带甘,是上好的活血化瘀药材。
“病患来历与我无关。”沈知微取出银针,“公子是来看伤的。”
银针在火上烤过,泛着冷光。她示意他解开上衣,露出肩背处的伤口。
谢征从善如流。外衣褪下,露出精壮的上身和狰狞的伤口——左肩一处刀伤深可见骨,周围皮肤泛着不正常的青黑色。
“毒已入肌理,但未至心脉。”沈知微仔细观察,“公子服用过解毒丹?”
“姑娘好眼力。”谢征微微颔首,“家中秘药,只能暂缓毒性。”
沈知微不再多言,银针稳准地刺入穴位。她的手指温热,与冰凉的银针形成奇异的对比,每次触碰都让谢征肌理微绷。
“公子若紧张,会影响行针。”她语气平淡。
谢征失笑:“是在下定力不足。”
庙内一时寂静,唯有银针破肤的细微声响。谢征打量四周,目光掠过墙上的药材图鉴、角落的捣药器具,最后落在门槛处几乎看不见的细线上。
“姑娘这住处,颇有些巧思。”他状似无意道。
沈知微手下不停:“山野多野兽,不得不防。”
“恐怕防的不是野兽吧。”谢征轻笑,“那‘雨燕弩’的机关设计,可不是寻常郎中能有的。”
沈知微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
雨燕弩。沈家独门机关,外人绝少得知。
她继续行针,语气不变:“公子说笑,哪有什么雨燕弩。”
“是在下唐突了。”谢征从善如流地转开话题,“姑娘医术精湛,师承何人?”
“家传浅学,不足挂齿。”
一问一答间,沈知微已施针完毕。毒血顺着针孔渗出,滴滴漆黑。
“毒素暂抑,但根除需连施三日针。”她净手配药,“公子从何处来?”
“山下。”谢征含糊其辞。
“山下追兵遍布,公子能安然至此,想必有过人之处。”沈知微将药粉调成膏状,“转身。”
冰凉的药膏敷上伤口,谢征轻嘶一声:“借姑娘吉言,不过是些躲藏的小把戏。”
“比如破解机关的小把戏?”沈知微意指他无声无息进入庙宇之事。
谢征低笑:“略通皮毛,让姑娘见笑了。”
敷完药,沈知微递过一套干净布衣:“旧衣已破,若不嫌弃暂穿这个。”
谢征接过,忽然道:“姑娘不同在下来历,不怕引火烧身?”
“医者眼中只有病患。”沈知微背对他整理银针,“公子伤愈自去,你我两不相欠。”
“若我说...”谢征缓缓穿衣,“想与姑娘做笔交易呢?”
沈知微转身:“我不与来历不明之人交易。”
“谢征,字守瑜。”他正色道,“前镇远侯世子,现钦命要犯。”
四目相对,空气骤然凝滞。
窗外风声呜咽,灯焰摇曳不定。
良久,沈知微轻笑:“谢公子,这玩笑并不有趣。”
“姑娘心中已有答案,何必再试探?”谢征目光如炬,“你救宋七时,就该猜到几分。”
“我不认识什么宋七。”
“那这個如何解释?”谢征从袖中取出一物——正是沈知微遗落在山洞的药囊,上面绣着一个极小的“沈”字。
沈知微瞳孔微缩。她竟大意至此。
“山野郎中,姓沈有何奇怪?”
“沈家医术冠绝天下,十八年前因‘通敌叛国’满门抄斩。”谢征一字一句道,“唯一逃脱的,是时任太医院院判沈聿的独女,年方十岁。”
油灯爆了个灯花,噼啪作响。
沈知微面上血色尽褪,手指在袖中收紧:“公子故事讲得动听,可惜与我无关。”
“三年前,沈聿院判曾在宫中救过家母一命。”谢征语气转柔,“家母一直铭记于心,常说若沈家冤屈得雪,必当焚香告天。”
沈知微猛地转身,眼中终于泛起波澜:“你...”
“在下冒昧提及往事,并非要挟,只为表明诚意。”谢征郑重一揖,“求姑娘相助,非为谢征一人,更为无数被奸相所害的冤魂。”
沈知微闭目不语。记忆中父亲的面容一闪而过,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最后望向她时,满是愧疚与不舍。
“微儿,活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已恢复平静:“谢公子找错人了。我一介山野郎中,不懂朝堂大事。”
“姑娘可知樊长玉?”谢征忽然问。
沈知微挑眉:“山下屠户女?略有耳闻。”
“她手中有关键证物,能证明镇远侯府与沈家清白。”谢征沉声道,“但我伤势未愈,追兵环伺,需有人先行接应。”
“所以?”
“所以想请姑娘出手,助我找到樊长玉。”谢征目光灼灼,“姑娘通医术机关,擅隐匿行踪,是最佳人选。”
沈知微笑了:“公子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
“凭姑娘方才没有否认身份。”谢征也笑,“凭姑娘留下宋七性命。更凭姑娘——眼中未灭的赤诚。”
四目再次相对,这一次,谁都没有回避。
许久,沈知微轻声道:“十两黄金。”
“什么?”
“诊金,十两黄金。”她语气恢复淡然,“至于公子说的交易,容我考虑三日。”
谢征怔忡片刻,朗笑出声:“好!就依姑娘!”
笑声未落,窗外忽然传来极轻微的响动。
沈知微脸色微变,袖中机关弩瞬间滑入掌心。谢征也已敛笑,无声移至窗侧。
四目交汇,默契自成。
沈知微吹熄油灯,庙内顿时陷入黑暗。她拉住谢征衣袖,引他退至神像后的暗格——这是她设置的藏身之处,从外难以察觉。
暗格狭小,两人几乎贴身而立。谢征温热的呼吸拂过她额发,带着淡淡的血腥与药香。
庙外,脚步声渐近。
“确定是这里?”压低的男声。 “错不了,线报说看见人往这个方向来了。” “搜!”
门被推开,几道黑影潜入庙内。火折亮起,映出来人凶悍的面容。
“没人?” “烛火还温,刚走不久!” “分头追!”
脚步声远去,庙内重归寂静。
暗格中,沈知微稍稍放松,却发现谢征状态不对。他呼吸急促,额头滚烫,显然伤势发作。
必须立即施针。
她小心扶他走出暗格,就着月光再次施针。这次速度更快,手法更利落。
谢征在昏迷前抓住她的手腕,声音模糊:“姑娘...若改变主意...悦来客栈...”
沈知微没有挣脱,直到他彻底昏睡。
晨光微熹时,谢征的高烧终于退了。他醒来发现身上盖着薄被,肩头伤口已被重新处理,而沈知微正在灶前熬药。
“醒了?”她头也不回,“药马上好。”
谢征撑坐起身:“昨夜...”
“追兵往东去了,暂时安全。”她递过药碗,“喝完便可离开。”
谢征接过药碗,目光扫过她微红的眼眶:“姑娘一夜未眠?”
“医者本分。”沈知微转身收拾药具,“公子既已无大碍...”
“在下改主意了。”谢征忽然道。
沈知微动作一顿。
“十两黄金太少。”他放下药碗,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以此为抵押,请姑娘再收留三日。”
那玉佩通体莹白,雕着精致的云纹,正中一个“沈”字清晰可见。
沈知微猛地抬头:“这怎么会在你...”
“家母临终所赠,说物归原主。”谢征目光沉静,“现在,姑娘可愿相信在下的诚意了?”
朝阳初升,金光破窗而入,在两人之间投下明亮的光柱。
尘埃在光中飞舞,如同时光的碎片。
沈知微凝视那枚属于父亲的玉佩,指尖微微颤抖。
良久,她伸手接过玉佩,触手温润,仿佛还带着父亲的温度。
“三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只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