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破窗,在积尘的地面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斑。
沈知微摩挲着手中玉佩,那熟悉的纹路刺痛指尖。这是父亲从不离身的佩玉,背面本该有一道细微的裂痕——那是她六岁时失手摔的,父亲却笑着说“瑕不掩瑜”。
指尖触到那道熟悉的瑕疵。是真的。
“家母说,这是沈院判当年赠予她的信物。”谢征的声音打破沉寂,“若遇危难,可凭此物求助沈家后人。”
沈知微抬眸:“令堂是...”
“家母闺名婉卿,出身江南苏氏。”谢征神色微黯,“三年前病逝于京郊别院。”
苏婉卿。沈知微记起这个名字。父亲曾提过,那位因宫廷倾轧而被贬冷宫的苏贵妃,是他少数敬重的宫中贵人。
“原来是她。”沈知微将玉佩收拢掌心,“公子想要我做什么?”
“三件事。”谢征正色道,“其一,助我疗伤;其二,联络宋七;其三...”他顿了顿,“教我识毒。”
最后一句出乎意料。沈知微挑眉:“谢公子何必学这些?”
“吃过亏,总要长记性。”谢征指指自己肩伤,“若识得‘蛛丝绕’,不至于如此狼狈。”
有理。沈知微不再多问,只道:“疗伤可以,联络宋七需从长计议。至于识毒...”她打量谢征片刻,“非一日之功。”
“能学多少,全看天分。”谢征微笑,“姑娘肯教就好。”
于是三日之约伊始。
第一日,沈知微采药制药,谢征打下手。他虽出身侯门,却无骄矜之气,捣药生火样样上手极快。午后沈知微施针逼毒,银针落处,黑血直流。
“毒已入肌理,需三次方能除尽。”她捻动针尾,“会有些痛。”
谢征额角沁汗,却笑:“比昨日那拨追兵的刀好受多了。”
话音未落,庙外铃铛轻响。
两人同时噤声。沈知微指间已扣住银针,谢征则无声移至门后。
片刻寂静后,传来三长两短的叩门声。
是樵夫老周。沈知微稍松口气,示意谢征继续藏好,方才开门。
“姑娘没事吧?”老周扛着米袋急匆匆进来,“昨日那伙官兵搜到西山头了!听说是在找一个受了伤的年轻男子,姑娘这几日千万别下山!”
沈知微接过米袋:“可说了是什么人?”
“说是侯府余孽...”老周压低声,“对了,悦来客栈出事了!”
谢征在帘后呼吸一滞。
“怎么回事?”
“昨夜官兵突查客栈,抓了好几个人!掌柜的老赵当场被杀,说是窝藏钦犯...”老周叹气,“好好的人呐...”
沈知微指尖发凉。若她昨日去了客栈...
送走老周,她掀帘而入。谢征面沉如水,显然都听到了。
“宋七...”他声音沙哑。
“未必出事。”沈知微冷静分析,“若是被抓,官兵不会还在搜山。更可能是逃脱了。”
谢征闭目片刻,再睁眼时已恢复镇定:“姑娘说得对。”他忽而一笑,“这第一课,看来是教了——轻信他人,代价惨重。”
沈知微默然。她取出纸笔,快速勾勒几笔:“悦来客栈的地形图。若宋七逃脱,最可能藏身何处?”
谢征凝视图纸,指向后院柴房:“这里有处地窖,鲜为人知。”
“今夜我去查探。”
“不可!”谢征断然拒绝,“太危险了。”
“你对地形不熟,伤势未愈,我去更合适。”沈知微语气平静,“何况——我也需要确认一些事。”
是关于玉佩的真相,还是另有所图?谢征审视她片刻,终是点头:“一切小心。”
夜深雪急,沈知微一身素衣融入雪幕。她熟悉每一条小路,不过半个时辰已至镇外。
悦来客栈果然已被查封,门前贴着封条,窗内漆黑一片。沈知微绕至后院,发现柴房的门锁已被破坏。
她悄声潜入,果然在地窖口发现新鲜血迹。顺着血迹追踪至镇外树林,隐约听见压抑的呻吟声。
拨开枯丛,宋七奄奄一息地靠在树下,腹部的伤口还在渗血。
“...姑娘?”他勉强睁眼,难以置信。
沈知微立即为他止血:“谢公子让我来的。”
听到“谢公子”三字,宋七顿时放松下来,昏死过去。
将他安置在安全处后,沈知微快速返回山神庙。谢征正在门前等候,肩头落满雪花。
“如何?”
“人还活着,在镇西山神庙。”她简略交代情况,“伤得很重,但无性命之忧。”
谢征长舒一口气,郑重一揖:“多谢姑娘。”
“不必。”沈知微避开他的礼,“倒是公子该解释一下——客栈掌柜因你而死,可愧疚?”
谢征神色骤黯:“赵叔是家母旧部,自愿留下做眼线。此番遭难,是我低估了对方手段。”他握紧拳,“这笔血债,必当讨回。”
沈知微凝视他片刻,忽然道:“第二件事我做到了。现在履行第三件——识毒第一课。”
她取出一排药瓶:“考考公子可能辨出‘蛛丝绕’?”
谢征怔住,随即明白这是试探。他仔细辨认那些药瓶,最终指认其中三个:“气味相似,但不敢确定。”
“都不对。”沈知微拔开其中一个瓶塞,“这才是。”
谢征细闻,面色微变:“无色无味?”
“蛛丝绕的精妙就在于此。”沈知微倒出少许粉末,“入水即溶,无色无味,三个时辰后毒发,状似急症而亡。”
“那日我中的...”
“是改良过的,加入了蛇涎草,会立即发作并留下痕迹——下毒者不想隐藏,而是要警告各方势力。”
谢征沉思片刻:“姑娘如何得知这些?”
“家父当年研读前朝医案,发现过类似记载。”沈知微语气平淡,“可惜未来得及深究,沈家就...”
话音未尽,但谢征已明白。他忽然道:“姑娘可想过,沈家与镇远侯府先后被诬,或许并非巧合?”
沈知微手指微顿:“公子何意?”
“家母临终前曾说,宫中有一隐秘势力,专门清除知情者。”谢征压低声音,“沈院判当年...是否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
记忆如潮水涌来。父亲焚毁的手稿,深夜的访客,还有那个雨夜前来报信的小太监...
“我不知道。”沈知微转身收拾药瓶,“公子该休息了。”
谢征却握住她手腕:“姑娘,若你想起什么...”
“想起又如何?”沈知微抬眼看他,“三年了,证据早湮灭,证人已死绝。谢公子,有时活着比真相更重要。”
“若只为活着,姑娘何必救我?”谢征目光如炬,“何必冒险去寻宋七?又何必——留着那枚玉佩?”
沈知微一时语塞。
是啊,为何?她可以否认一切,可以赶他走,可以继续隐居度日。
可是...
父亲临刑前的眼神又浮现在眼前。那不是认命,而是不甘——滔天的不甘。
“第三日。”她忽然道,“若第三日公子还能说服我,便告诉你我知道的事。”
谢征松开手,微笑:“好。”
第二日,他们竟真像寻常师徒般授业。沈知微讲解常见毒物特征,谢征认真记录,不时提问。午后施针时,毒素已转淡红。
“恢复得比预期快。”沈知微有些意外。
“是姑娘医术高明。”谢征披衣起身,“作为回报,教姑娘一个机关术如何?”
他取过几根枯枝和细绳,三兩下编成个巧妙的捕鸟机关:“军中常用的小玩意,或许姑娘用得上。”
沈知微仔细查看结构,忽然拆开重组,效率提升数倍:“这样更好。”
谢征惊叹:“姑娘果然深谙此道。”
“家传浅学。”她仍是这句话,眼中却有了些许温度。
夜幕降临时,谢征忽然问:“姑娘可会下棋?”
“略懂。”
他在地上画出棋盘,以石子为子。烛光摇曳中,二人对弈无声。
谢征棋风大气缜密,沈知微则灵巧刁钻。几局下来,竟不分胜负。
“姑娘棋艺师承何人?”谢征落下一子。
“父亲。”沈知微盯着棋局,“他常说棋如人生,有时弃子是为了...”
“为了什么?”
沈知微忽然顿住。记忆中父亲执棋的手微微颤抖,对面坐着个披斗篷的模糊身影...
“微儿,去沏茶来。”父亲支开她。等她回来时,客人已离去,棋盘上只剩残局。
“父亲,刚才那是...”
“一个故人。”父亲匆匆拂乱棋局,“记住,今日你没见过任何人。”
“姑娘?”谢征的呼唤将她拉回现实。
沈知微凝视棋盘,忽然快速摆出记忆中的残局:“谢公子可能解此局?”
谢征凝神细看,面色渐凝:“这布局...是兵围之术!只有军中高层才...”
话音戛然而止。二人对视一眼,俱是心惊。
那个雨夜访客,是军方的人?
第三日清晨,沈知微推开庙门时,发现门槛上插着一支羽箭,箭上系着布条。
“午时三刻,西山鹰嘴岩,一个人来。”布条上写着潦草的字迹,右下角画着蛇缠剑的图案——与宋七那枚令牌相同。
陷阱。二人心知肚明。
“不能去。”谢征断然道。
“必须去。”沈知微解下布条,“对方既找到这里,躲已无用。”
“我代你去。”
“他们要的是我。”沈知微看向他,“或者说,他们认为的‘沈家后人’。”
谢征怔住:“姑娘是说...”
“对方不一定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但肯定发现了你与我接触。”沈知微冷静分析,“这是试探,也是机会。”
“太危险了!”
“所以需要布置。”沈知微取出机关弩,“公子可还记得军中常用的诱敌阵?”
午时三刻,西山鹰嘴岩。
沈知微孤身立于岩上,雪白衣袂在风中翻飞。远处传来脚步声,五个黑衣男子呈包围之势逼近。
“沈姑娘果然守信。”为首者冷笑,“那位谢公子呢?”
“哪个谢公子?”沈知微故作茫然,“不是说有关我身世的消息相告吗?”
对方一愣,随即狞笑:“少装糊涂!谢征在哪?”
“原来你们找他。”沈知微点头,“十两黄金,带你们去。”
趁对方错愕的瞬间,她突然掷出药粉。白雾弥漫中,机关弩连发三矢,精准命中三人手腕。
与此同时,谢征从岩后闪出,长剑如虹直取首领。另外两人欲夹击,却踩中陷阱被倒吊而起。
不过瞬息,形势逆转。
谢征剑指首领咽喉:“谁派你来的?”
首领咬牙不答。沈知微上前,取银针刺入他颈侧:“此穴能让人说真话,只是事后会神智错乱。公子可想好了?”
首领面色惨白:“是...是相爷...”
“哪个相爷?”谢征厉声问。
“当朝首辅,林...”话音未落,一支冷箭破空而来,直穿咽喉。
谢征猛地扑倒沈知微:“有埋伏!”
箭雨倾泻而下。谢征挥剑格挡,护着沈知微退至岩后。对方显然有备而来,人数众多。
“西南方有个洞穴!”沈知微指向陡坡,“我数到三,一起冲过去。”
“不行!太危险了!”
“信我!”她目光坚定,“三、二、一!”
药粉再次弥漫,二人疾冲而下。箭矢擦身而过,谢征肩头中箭,仍死死护住沈知微。
终于冲入洞穴。沈知微立即启动机关,巨石落下封住洞口。
黑暗中只余二人急促的喘息。谢征肩头血流如注,却先问:“姑娘可受伤?”
“无碍。”沈知微为他处理伤口,手指微颤,“你不该替我挡箭。”
“约定未完,岂能让姑娘受损。”谢征轻笑,“再说,姑娘若有事,谁给我解毒?”
都这时候了还有心思说笑。沈知微摇头,手下用力扎紧布带。
谢征痛嘶一声:“姑娘手下留情。”
寂静中,忽然传来滴水之声。沈知微侧耳细听,面色微变:“这声音...是机关蓄水的声音!他们要水淹洞穴!”
几乎同时,水流从岩缝中汹涌而入。
“必须尽快出去!”谢征挣扎起身。
沈知微快速勘察四周,手指在岩壁上摸索:“这里是废弃的矿洞,应该有其他出口...找到了!”
她按下隐蔽机关,一侧石壁缓缓移开,露出狭窄通道。
二人先后钻入。通道曲折向上,终于见到光亮。
出口竟在山神庙后院的枯井中。
爬出井口,重见天日。谢征因失血过多几近虚脱,却强撑着不走:“三日之约将至,姑娘可能告诉我了?”
沈知微望着他苍白的脸,忽然道:“那个雨夜访客,身上有硝石气味。”
谢征瞳孔骤缩:“军中火器营...”
“还有,”她继续道,“他称我父亲为‘师兄’。”
这意味着,那个军方高层,曾是沈聿的同门。
谢征猛地抓住她的手:“姑娘可还记得那人样貌?”
沈知微垂眸,正要开口,忽然脸色一变——
山神庙方向浓烟滚滚。
有人放火烧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