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疗法”的成功像一把钥匙，轻轻撬动了J-52紧闭的心门。它开始愿意用爪子拨弄那只仿真鱼干，甚至偶尔会试图抬起沉重的脑袋，去够那只飞舞的全息蝴蝶。每一次微小的尝试，毛榕榕都会给予最即时的“嗡嗡”反馈和毫不吝啬的、真诚的夸奖。
进步缓慢得如同蜗牛爬行，但确确实实在发生。医疗团队监测到它的心率有了轻微改善，关节在被动活动时的僵硬感也减弱了些许。营养膏的摄入量虽然依旧达不到理想值，但至少不再需要强制灌食。
然而，毛榕榕清楚，这只是治标。J-52内心深处那个巨大的、关于背叛与困惑的伤口，依然在汩汩流血，阻碍着它真正的康复。它依旧对真正的食物抱有病态的渴望，眼神在触及那些油腻的空罐头袋时，会流露出一种复杂难言的、混合着痛苦与迷恋的光芒。
转机发生在一个午后。毛榕榕正操纵着一只全新的、做成小老鼠形态的仿真玩具，引导J-52进行幅度稍大一点的抬头运动。或许是玩得稍微投入了一点，那只“电子鼠”窜得有点快，撞到了墙角一个废弃的、用来堆放旧物的纸箱。
纸箱翻倒，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散落出来——大多是些磨损的猫抓板、旧玩具什么的。但其中，一个巴掌大小的长方形物体格外刺眼。
那是一个被咬得稀烂的智能手机，屏幕碎裂成蛛网状，边缘还残留着清晰的牙印。
J-52的目光瞬间被那个手机吸引了。它庞大的身躯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刚刚因为游戏而泛起的一丝微弱活力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几乎是恐惧的麻木。它发出了一声极低沉的、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呜咽，试图把脑袋更深地埋进脂肪里，仿佛那样就能躲避什么可怕的东西。
毛榕榕的心猛地一沉。她认出了那个手机的型号，和她世界里某个流行品牌一模一样。一个荒谬却又无比合理的猜想瞬间击中了她。
她没有立刻去捡那个手机壳，而是关掉了全息投影，让仿真老鼠停止震动。房间陡然安静下来，只剩下J-52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她慢慢地走到那堆杂物旁，蹲下身，没有碰那个手机壳，只是看着它，然后用一种尽量平静的、仿佛闲聊般的语气开口：
“这个东西……看起来很眼熟。在我们那里，几乎人手一个。它叫手机。”
J-52没有任何反应，但呼吸似乎屏住了一瞬。
“它有很多用处，可以打电话，可以玩游戏，”毛榕榕顿了顿，声音更轻了，“还可以……拍视频。把发生的事情录下来，发给很多人看。”
听到“拍视频”三个字，J-52猛地颤抖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威胁性的咕噜声，但那声音里充满了恐惧而非愤怒。
毛榕榕几乎可以肯定自己的猜想了。她继续缓缓说道，像是在梳理一个悲伤的故事：“我以前在网上，看到过很多关于宠物的视频。有些很可爱，很有趣。但也有一些……不太好。有些人，为了让视频看起来‘有趣’，会故意给宠物吃很多很多它们不该吃的东西，看它们胖乎乎、笨拙的样子……看它们出糗……”
她抬起头，看向那团巨大的、因为恐惧而微微发抖的橘色身影，眼神里充满了不忍和疼惜：“J-52，你以前……是不是也经常被那个‘会发光的小方盒子’对着？”
长时间的死寂。
就在毛榕榕以为它不会回应，准备放弃的时候，一个极其微弱、带着剧烈颤抖的声音，从那一大团皮毛底下呜咽着飘了出来：
“……它……它亮起来的时候……他才会笑……才会摸摸我……给我好吃的……”
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孩童般的困惑和痛苦。
“……他说……吃……多吃点……吃了才是好孩子……大家喜欢……”
“……可是……好撑……好难受……跑不动……跳不起来……呼吸……好累……”
“……我不明白……为什么……一边笑……一边喂我吃……吃到吐……吐了……还要吃……”
它的声音带上了哭腔，那是一种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委屈和迷茫。
“……后来……我讨厌那个盒子……它一亮……就要吃……吃到死……”
“……我咬碎了它……我以为……咬碎了……就不用吃了……他就能……像最开始那样……抱抱我……”
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而恐惧：“……他打我！好疼！比吃撑了还疼！他骂我！说我是坏猫！然后……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断断续续的叙述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压抑不住的、痛苦的抽泣声。一个庞大的身躯，哭得像一个迷路无助的幼崽。
毛榕榕的眼眶瞬间红了。真相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残忍和讽刺。它并非单纯被贪婪的主人喂胖，而是活生生成了一个被流量异化的工具。更可怕的是，在那扭曲的关系中，它竟然还在努力分辨着什么是“爱”！它将主人拍摄时短暂的“温柔”与“投喂”当成了爱，将那个冰冷的手机当成了夺走这份爱的元凶！
它至死可能都在困惑，为什么爱会带来痛苦，为什么反抗爱的“敌人”会招致毁灭。
毛榕榕没有立刻安慰它。她任由它哭泣，让那积压了太久的痛苦和委屈宣泄出来。直到哭声渐渐减弱，变成无力的啜泣，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坚定而清晰，不容置疑：
“J-52，听着。”她说，“他不爱你。”
橘猫的啜泣声停顿了。
“爱不是那样的。”毛榕榕的声音像温暖的泉水，缓慢而有力地流淌进这片悲伤的废墟，“爱是希望你健康，希望你快乐，希望你跑跑跳跳，活蹦乱跳。爱是当你不舒服的时候，会着急地带你去看医生，而不是逼你吃下让你痛苦的东西。”
“爱是即使你搞坏了东西，弄乱了房间，也会先担心你有没有受伤，而不是愤怒地殴打你。”
“他对着手机笑，不是因为你可爱，而是因为流量和点赞。他摸你，喂你，只是为了拍出‘有趣’的视频。那不是爱，那是利用，是表演，是伤害。”
她一字一句，清晰地、残忍地、却又无比必要地，撕开了那层包裹在伤害外面的、虚伪的糖衣，将血淋淋的真相暴露出来。
“你咬碎手机没有错，那不是你的错。错的是他，从头到尾，都是他的错。你不必再困惑，也不必再为他的行为寻找任何‘爱’的借口。他不配。”
J-52彻底安静了。巨大的身躯一动不动，仿佛连哭泣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过了很久很久，它才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地、对上了毛榕榕的视线。那双被肥肉挤压的眼睛里，浑浊稍退，露出了底下深藏的、破碎的痛苦和一丝……如释重负的清明。
仿佛一个困扰它一生、甚至延续到死亡之后的巨大谜题，终于得到了一个残酷却清晰的答案。
不需要再自我欺骗，不需要再为施害者寻找理由。
它沉默着，巨大的脑袋无力地垂落下去，轻轻搁在垫子上，发出沉闷的一声。没有再看那个破碎的手机壳，也没有再看毛榕榕。
但毛榕榕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从那天起，J-52的康复进入了新的阶段。它不再完全抗拒减肥餐，虽然吃得依旧不多，但不再是出于绝望的绝食，而是开始尝试接受这种清淡却健康的食物。它对“游戏疗法”的配合度显著提高，甚至会在毛榕榕到来时，眼神里流露出微弱的、期待的光芒。
它开始愿意让护理员帮它进行更大幅度的被动运动，清理皮毛。它依旧很胖，行动极其艰难，但那种笼罩着它的、死气沉沉的绝望感，正在一点点消散。
毛榕榕为它制定了详细的、循序渐进的复健计划。从最简单的抬头、伸爪，到借助特制的滑轮装置，尝试在软垫上极其缓慢地挪动身体。每一次微小的进步，都伴随着毛榕榕夸张的表扬和苗秒用系统积分兑换来的、无害的小奖励——或许是一个新的全息投影图案，或许是一段它喜欢的、舒缓的音乐。
过程依旧缓慢而艰难，如同推动一座巨山。但这一次，大山自己，有了想要移动的意愿。
时光在汗水和鼓励中流逝。J-52的体重开始以极其缓慢却稳定的速度下降，虽然依旧庞大，但已经逐渐能看出一点猫咪的轮廓了。它的呼吸变得顺畅许多，眼睛里的浑浊褪去，露出了漂亮的琥珀色。它甚至能依靠辅助装置，短时间地站立起来。
当它第一次不需要帮助，自己用爪子拨动仿真老鼠，并成功让老鼠“嗡嗡”震动时，它抬起头，看向毛榕榕，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微弱却清晰的：
“喵。”
不再是痛苦的呜咽，而是带着一点点成就感的、属于猫的叫声。
毛榕榕笑着，眼眶却有点发热。
她知道，这只曾经被黑暗吞噬的橘猫，终于真正地、踏上了重返光明的旅程。
……
当J-52的体重下降到安全范围，能够自主进行短距离行走，并且对健康饮食和适度运动形成了良好习惯时，宠物幸福局的评估再次到来。
这一次，它选择的新家庭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年轻家庭，有两个足够懂事、承诺会每天陪它玩耍锻炼的孩子，以及一个精通宠物营养学的女主人。
告别的那一刻，J-52——现在或许该叫它的新名字“橙子”了——用它依旧圆润但灵活了许多的身体，轻轻蹭了蹭毛榕榕的腿。它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明亮而平静。
“谢谢你告诉我真相。”它说，“还有……谢谢你陪我做运动……虽然……还是很累……”
毛榕榕蹲下来，摸了摸它变得光滑柔软的皮毛：“不客气，橙子。以后也要记得多运动，好好吃饭哦。”
橙子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迈着虽然缓慢却坚定的步伐，走向了它的新生活。它不再回头看向过去的阴霾。
【滴！任务‘治愈问题橘猫J-52’已完成。评估中……评估完成。完成度：卓越！】苗秒的声音响起，【奖励结算：积分+5000，获得‘橘座认可’徽章（微量提升与超重宠物沟通效率），特殊奖励‘弹性脂肪凝胶’一罐（可用于临时改变自身或小范围物体形态，持续一小时，趣味性道具）。】
毛榕榕看着账户里暴涨的积分和奇奇怪怪的奖励，一种强烈的满足感油然而生。连续成功治愈两只遭遇截然不同却都深受伤害的小动物，让她对自己的新“职业”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认同感和价值感。
“苗秒，”她忽然问道，“像T-07和J-52这样的孩子，还有很多吗？还有那些……或许身体有残缺，没办法顺利通过审核的猫咪呢？它们怎么办？”
【哼，当然有。】苗秒的电子形态浮现出来，今天它换了个亮闪闪的银色皮肤，像一颗移动的迪斯科球，【万界之大，无奇不有，倒霉蛋和可怜虫哪里都不缺。至于残疾的嘛……确实麻烦点。它们很难完成任务换取高级辅助设备，光靠同胞捐赠，杯水车薪。怎么？刚完成两个任务就想当圣人了？】
它的语气依旧臭屁，但毛榕榕似乎能听出一丝隐藏的怜悯。
“圣人谈不上。”毛榕榕笑了笑，眼神却认真，“就是觉得……我好像还挺擅长这个的？而且，我这对灵活的手指，”她举起自己的手，“说不定能帮上点忙？反正现实时间停滞，不如多做点有意义的事。”
苗秒的电子眼闪烁了几下，似乎在分析她的动机。过了一会儿，它才哼了一声：【啧，麻烦。好吧，看在你积分赚得这么快的份上，带你去个地方。抓紧了！】
不等毛榕榕反应，迪斯科球般的猫影一闪，空间转换的感觉再次袭来。
下一刻，她们出现在一个相对安静许多的区域。这里的建筑普遍低矮，无障碍通道随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许多猫咪在这里活动，但它们或多或少都有些残缺——有的缺了腿，装着简陋的辅助轮；有的失去了眼睛，小心翼翼地在导盲杖或同伴的引导下行走；有的脊柱受伤，只能拖着后半身移动……
这里就是喵星世界的残疾猫咪俱乐部。
毛榕榕的出现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猫咪们好奇地看着这个罕见的两脚兽，但眼神大多温和，甚至带着点习以为常的平静。
苗秒甩着它的亮银色尾巴：【这里的家伙，都是些没办法‘降临’的。要么是回来时伤得太重，要么是天生就有缺陷。系统提供的标准修复服务贵得离谱，它们付不起。只能靠一些简单的捐赠设备和互相照顾过日子。】
毛榕榕看着一只只有三条腿的小黑猫，正费力地用着一个轮子卡顿的辅助车，试图上一个缓坡，试了几次都滑了下来，急得喵喵叫。
她的心一下子被揪住了。几乎没有犹豫，她快步走上前，蹲下身，用温和的声音说：“需要帮忙吗？”
小黑猫吓了一跳，警惕地看着她，但看到她身后飘着的苗秒，虽然皮肤很瞎眼但似乎是熟脸，稍微放松了一点，小声喵呜：“……轮子……好像坏了……”
毛榕榕仔细检查了一下那个简陋的辅助车，发现是一个固定的轴栓脱落了。她左右看了看，从旁边的花坛里捡起一根粗细合适的坚硬草茎，又从一个废弃的玩具上拆下一点牢固的软绳，用她灵活的手指，三两下就将轴栓暂时固定了回去。
“试试看？”她把辅助车推回小黑猫面前。
小黑猫将信将疑地趴上去，用爪子一划——轮子顺畅地转动起来！它惊喜地叫了一声，轻松地爬上了那个小坡，回过头对着毛榕榕感激地“喵”了一下，然后欢快地跑走了。
毛榕榕站起身，看着周围更多投来的、带着好奇和一丝期盼的目光，心里有了主意。
她转向苗秒，眼睛闪闪发光：“苗秒，系统商城有没有那种……材料便宜、结构简单、但是非常实用的残疾辅助设备图纸？或者，这里有没有工作间和基础材料？”
苗秒似乎愣了一下：【图纸倒是有不少便宜的……工作间那边也有个公用的，平时没谁用，因为……】它看了一眼周围猫咪的馒头爪，【你懂的，小猫咪都是馒头手，做不了手工。但是材料库也有些基础原料。你想干嘛？】
“当然是用我这双‘灵长类两脚兽的手’，给你们搞点残疾猫猫的基建啊！”毛榕榕摩拳擦掌，“不就是点支架、轮椅、导盲杖吗？图纸拿来！材料费从我积分里扣！”
苗秒：【……】它突然有种预感，这个残疾猫俱乐部，可能要被这个心血来潮的两脚兽给……改造得面目全非了。
但看着毛榕榕那副跃跃欲试、充满干劲儿的样子，它那电子合成的嘴角，似乎几不可查地、微微向上弯了一下。
嗯，我相信两脚兽不会搞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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