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墟的雪，总在不经意间落下来。
裴晚璃抱着刚温好的桃花酒，踩着薄雪往清寒殿走，粉色的裙摆扫过雪地，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自从上次从人间回来，月零姐姐待她似乎更柔和了些——会默许她在殿里添置些俗气的桃花摆件，会在她练剑走火入魔时，第一次主动握住她的手腕引导灵力，甚至……会在她赖着不走时，留她在偏殿过夜。
这些细微的变化，像春日的暖阳，一点点融化着裴晚璃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拘谨。她总觉得，月零姐姐看她的眼神里，藏着比“喜欢”更沉的东西，可她问起时，叶月零只淡淡一句“想多了”，便转过身去，耳根却悄悄泛了红。
“月零姐姐，我带了新酿的酒。”裴晚璃推开殿门，暖意混着酒香扑面而来。
叶月零正临窗看书，闻言抬眸，目光落在她冻得发红的鼻尖上，眉头微蹙：“雪天乱跑什么。”话虽冷，却起身取了件狐裘披风，披在她肩上，“下次让仙侍送过来。”
“才不要。”裴晚璃往她身边凑了凑，把酒壶放在桌上，笑嘻嘻地说，“别人送哪有我亲自来的香？对了月零姐姐，我今天在云海台遇到个很特别的人。”
叶月零执书的手顿了顿，指尖划过书页上“情深不寿”四个字，声音听不出情绪：“嗯？”
“他叫玄凛，是从下界来的。”裴晚璃托着腮，眼睛亮晶晶的，“穿得破破烂烂的，还受了伤，缩在角落里发抖呢。我看他可怜，就给了他瓶疗伤的丹药。”
叶月零抬眸看她：“你可知他来历？”上神界不是谁都能闯进来的，一个落魄的下界之人，怎会出现在云海台？
“他说是……是被父皇丢到敌国的皇子。”裴晚璃声音低了些，带着明显的同情，“他说他母妃早逝，在宫里受欺负，父皇不喜他，就把他当质子送出去了。敌国的人也欺负他，他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却不知道该往哪去……”
她说着，眼圈微微发红：“月零姐姐，你说他是不是很可怜？像……像当年的我。”
叶月零的心猛地一沉。她最见不得裴晚璃露出这种神情，更怕她因这份“同病相怜”，对旁人轻易交付真心。可看着她眼底的恳切，到了嘴边的告诫，却变成了：“既是落魄，你少与他来往，免得惹麻烦。”
“哎呀，他不是坏人啦。”裴晚璃摆摆手，拿起酒壶给她斟了杯酒，“他还谢我呢，说从没见过像我这么好的仙子。而且……”她忽然低下头，脸颊泛起浅浅的红晕，声音细若蚊吟，“他说……他心悦我。”
“哐当——”叶月零手中的酒杯没拿稳，酒液洒在书页上，晕开一片深色的痕迹。她猛地抬头，看向裴晚璃，眸色瞬间沉如寒潭：“你说什么？”
裴晚璃被她突如其来的气势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却还是老实回答：“他说心悦我，想……想跟我结为道侣。”她挠了挠头，眼神有些茫然又有些雀跃，“月零姐姐，这就是别人说的……爱情吗？我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说呢，感觉好奇怪哦。”
爱情。
这两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叶月零心里。她看着裴晚璃懵懂又带点期待的样子，只觉得一阵窒息。
原来，她所谓的“喜欢”，真的只是姐姐妹妹的情谊。原来，当真正的“追求者”出现时，她会好奇，会雀跃，会觉得这才是“爱情”。
也是，她是个姑娘家，自己也是。世人皆道阴阳相济，天经地义。或许，只有像玄凛那样的男子，才能给她世俗意义上的“幸福”，才能让她像人间那些女子一样，有夫君疼爱，有安稳归宿。
而自己呢？
不过是个清冷孤僻的仙尊，连一句完整的“喜欢”都不敢说得更明白，又能给她什么？
“月零姐姐？你怎么了？”裴晚璃见她脸色发白，伸手想去碰她的额头，“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叶月零偏头避开她的手，声音冷得像昆仑墟的冰：“没什么。”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漫天飞雪，“既然你觉得是新鲜事，便自己掂量着办。只是记住，人心叵测，别轻易信了旁人的话。”
裴晚璃看着她挺直却略显孤寂的背影，心里莫名有些发慌。她想说自己其实没答应玄凛，想说她只是觉得他可怜，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她总觉得，月零姐姐好像不高兴了，可她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
接下来的几日，裴晚璃果然常去找玄凛。
那男子生得极好，眉目俊朗，虽衣衫破旧，却难掩一身清贵气。他很会说话，总能把裴晚璃逗得笑出声，还会给她讲人间的趣闻，讲他“在敌国的见闻”，听得裴晚璃啧啧称奇。
“晚璃仙子，你看这个。”玄凛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朵干枯的紫菀花，“这是我在敌国边境摘的，听说能治心悸，送给你。”
裴晚璃接过花，心里暖暖的：“你自己留着吧，我身体好得很。”
“可我只想送给你。”玄凛看着她，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晚璃，你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若有朝一日我能回到故国，定以十里红妆，八抬大轿娶你，护你一生安稳。”
这样直白又热烈的承诺，裴晚璃还是第一次听到。她脸颊通红，心跳得飞快，像揣了只小兔子。她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情，可被人这样郑重地对待，被人说要“护一生安稳”，心里竟有些甜甜的。
“我……我还没想好呢。”她结结巴巴地说，心里却忍不住想起叶月零。月零姐姐从未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她总是冷冷的，可她会在她冷的时候给她披披风，会在她受伤时默默为她疗伤……
两种不同的好，像两股缠绕的丝线，让她有些分不清。
这日，裴晚璃又去找玄凛，却在云海台入口，撞见了叶月零。
仙尊一袭白衣，站在雪地中，周身寒气几乎要与冰雪融为一体。她看着裴晚璃手里拿着的、玄凛刚送的玉佩，眸色沉沉，没说一个字。
“月零姐姐……”裴晚璃下意识地把玉佩往身后藏了藏，心里有些发虚。
叶月零的目光掠过她，落在远处正朝这边望的玄凛身上。那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随即又换上温和的笑，朝她微微颔首。
“跟我来。”叶月零转身就走，声音冷得像冰。
裴晚璃不敢不从，乖乖跟在她身后，一路回了清寒殿。
殿门关上的刹那，叶月零终于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着她：“你很喜欢他？”
“我……我只是觉得他可怜。”裴晚璃被她眼中的寒意吓到了，眼眶泛红，“他那么惨，我帮他一把怎么了？月零姐姐，你以前也会帮那些受伤的小兽，为什么到了玄凛这里，你就……”
“他和小兽不一样。”叶月零打断她，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小兽心思单纯，可人心是最复杂的。你怎么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怎么知道他接近你，不是别有所图？”
“你怎么能这么说！”裴晚璃也来了脾气，她觉得月零姐姐是在无理取闹，“玄凛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他对我很好，会听我说话，会夸我，会……”
“会说些花言巧语哄你开心，是吗？”叶月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那我呢？我在你心里，是不是就只会冷冰冰地教训你，只会给你泼冷水？”
裴晚璃被她问得愣住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只是觉得你对他有偏见……”
“是偏见，还是提醒？”叶月零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着，“裴晚璃，三百年前你被人欺负，是因为天真。三百年后，你还要因为这份天真，再被人骗一次吗？”
“我没有！”裴晚璃哭着喊道，“你就是见不得我有人对我好！你就是觉得我只能围着你转！”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可看着叶月零瞬间煞白的脸，她却倔强地别过头，不肯道歉。
叶月零看着她，眸中的光芒一点点熄灭，最后只剩下一片死寂的清冷：“你既这么想，那便随你。”
她转身，一步步走向殿内，背影决绝得像要斩断什么。
“月零姐姐！”裴晚璃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忽然空落落的，像被人挖走了一块。她想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想说她只是一时生气，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殿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叶月零靠在门板上，胸口剧烈起伏，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她抬手捂住嘴，指缝间溢出的血迹，滴落在洁白的衣袍上，像开了朵凄厉的花。
原来，看着她对别人心动，是这样的滋味。
比三百年前失去她时，还要疼。
而她不知道的是，殿外的裴晚璃，看着紧闭的殿门，手里的玉佩忽然变得滚烫。她想起玄凛温柔的笑，想起他说的“十里红妆”，可脑海里闪过的，却全是叶月零那双总是藏着很多情绪的眼睛，是她给自己披披风时的温度，是她刚才转身时，那决绝又孤寂的背影。
她好像……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开心。
云海台的角落里，玄凛看着清寒殿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他抬手，指尖划过一枚隐藏在袖中的黑色令牌，上面刻着繁复的神族图腾。
“叶尊么……”他低声呢喃，眼中闪过一丝势在必得的冷光，“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昆仑墟的雪，还在下。落在清寒殿的琉璃瓦上，落在裴晚璃的发间，也落在两个渐行渐远的心间，仿佛要将所有的温度，都冻结成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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