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区的巷口有家老修表铺,挤在两栋旧楼之间,像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
铺面不大,阁楼的木窗总也关不严,风钻进来时,带着老座钟齿轮卡壳的“咔咔”声,像是岁月在低声咳嗽。
木门上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写着“陈记修表”,字迹娟秀得像姑娘写的,据说是陈默母亲的手笔。
老板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叫陈默,说话总带着点迟疑,尾音轻轻落下,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比如他铺子里那座摆了三十年的落地钟,钟摆“滴答”“滴答”地晃,比巷口那盏接触不良的路灯还要准时。
陈默捏着螺丝刀的手顿了顿,镜片后的眼睛透过厚厚的放大镜,死死盯着机芯里那枚又一次错位的游丝——
这是今天第五次修同一个零件了。
指尖的汗渍把黄铜表面浸出一层薄薄的暗色,像他心里那团盘桓了八年、始终散不去的雾。
石醒山是被晏沉青打发来的。
茶舍里,姐姐只是从那个仿佛什么都能掏出来的抽屉里,翻出个沉甸甸的铜壳怀表,表盖上深刻着半朵干瘦的梅花。
“去,找陈默修修。”
她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没什么波澜,“他的手艺比他爹陈老爷子差远了,但没办法,老城区就剩他这儿还能捣鼓这些老机械表了。”
怀表链冰凉,缠着点斑驳的绿锈。
石醒山捏着表盖掂量了下,总觉得这表眼熟。
不是在照片里,倒像是在某个褪色的梦里见过,那半朵梅花硌着掌心,带来一种微妙的不安。
修表铺的门是虚掩着的,推开门时,“叮铃”一声脆响,不是风铃,是挂在门后的一串老旧钥匙互相碰撞。
钥匙串上古怪地拴着块小小的、边缘磨得光滑的银质表盖,上面竟也刻着半朵梅花,与石醒山手中的怀表严丝合缝。
陈默正趴在玻璃柜台上,鼻尖几乎要碰到桌面,用一把极细的镊子,颤巍巍地夹着一枚比米粒还小的齿轮往一座西洋女佣摆件钟的机芯里塞。
他戴着副专用的放大镜眼镜,镜片厚得像酒瓶底,在鼻梁上架不稳,总得时不时耸起肩膀往上蹭。
听见门响,他猛地抬头,镊子“啪嗒”一声掉在摊开的绒布上,那小齿轮瞬间就淹没在一堆闪着金属光泽的零件里,不见了踪影。
“对、对不起!”他慌忙站起身,眼镜滑到鼻尖,露出一双布满红血丝、写满疲惫与惊惶的眼睛,
“我、我没听见动静……您需要什么?”
石醒山把那只铜壳怀表递过去:“晏姐让来的,说修修这个。她说……您认识这表。”
陈默的目光刚触到那半朵梅花,脸色“唰”地一下白了,像是被抽干了血。
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后退了半步,后背重重撞在那座巨大的落地钟上。
钟身摇晃,钟摆猛地一荡,发出沉闷的“咚”一声响,在寂静的铺子里格外吓人。
“这、这表……”他嘴唇哆嗦着,声音发颤,像是见了什么极吓人的东西,“修不了……我修不了,您、您赶紧拿走吧,另请高明!”
石醒山有点懵,举着表没动:“为啥?陈师傅,您表盖都没打开看看呢。”
“不能碰!爹临终前……不,他走之前说过,带这种梅花的怀表,绝不能碰!”
陈默突然拔高了声音,像是要给自己壮胆,又立刻意识到失态,死死捂住嘴。
压低了嗓门,神经质地瞥了一眼那座落地钟,“八年前……爹就是修了块一模一样的表,然后……然后就再也没回来。”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沾满油污的棉布工作服衣角,指节用力到泛白:
“那天……也是这样的阴天,窗户外头灰蒙蒙的。表的主人是个穿灰长衫的男人,话很少,只说‘三点整我来取’。爹从早上就开始修,拆了装,装了又拆,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嘴里一直喃喃自语‘不对,不对,总是差一点,就差一点就对了’……我送午饭进去,他都没碰一下。”
陈默的眼神飘向窗外,仿佛能穿透时间看到八年前的景象:“后来……后来巷子里的路灯都亮了,座钟的钟敲了十下,爹突然就从工作台前猛地站起来,脸色白得吓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钟摆,说‘时间错了!全错了!’,然后……然后他抓起那个旧工具包就往外跑,像疯了一样……我再也没见过他。”
石醒山的心猛地一沉。
他想起来之前翻看晏沉青收集的旧报纸剪贴簿,边角一篇豆腐块报道过“八年前老城区数起离奇失踪案”,其中一个名字就是陈时,职业栏清清楚楚写着“修表匠”。
“这表……是走得不准,对吗?”石醒山将怀表轻轻放在玻璃柜台上。
表盖因为刚才的动作弹开了一条缝,露出里面静止不动的鎏金指针
“你爹当年修的那块,是不是也这样?无论如何调试,总是莫名其妙地快几分……或者慢几分?”
陈默的呼吸突然变得粗重起来。
他像是被这句话击中了,猛地蹲下身,在柜台底下摸索着,拖出一个边缘包着铜角的旧木箱。
箱子打开时,一股浓烈的樟脑丸和旧机油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里面分门别类放着各种精密的修表工具,有些形状古怪,石醒山根本叫不出名字。
陈默小心翼翼地拨开几层绒布,从最底下抽出一本页面泛黄脆硬的账本,账本里小心翼翼夹着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一个穿着干净长衫、戴着圆框眼镜的清瘦老人,正低着头,神情专注地给一只怀表上弦。
旁边站着个戴红领巾、瘦巴巴的小男孩,应该是年幼的陈默,他踮着脚,手里高高举着另一块刚修好的小怀表,笑得露出了缺了一颗的门牙,眼里全是对父亲的崇拜。
“爹以前总说,好的钟表匠能‘守时’,差的钟表匠只会‘报时’,而有些邪门的表……它会‘偷时’。”
陈默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照片里父亲温和的侧脸,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
“他走那天……这座落地钟,莫名其妙快了整整三分钟。我调了三十年……每天凌晨校准,可每到傍晚,它总会莫名其妙地差出三分钟……一秒不多,一秒不少……”
他突然抬起头,一把抓住石醒山的胳膊,手指因为用力而指甲发白,掐得石醒山生疼:“你说!你说是不是爹他……他被那表困住了?就困在那差了三分钟的时间里,所以他找不到回来的路?是不是?!”
石醒山被他问得一愣,胳膊上的刺痛和男人眼中近乎绝望的偏执让他心头凛然。
他猛地想起晏沉青的教导——那些“蚀影”往往依靠人强烈的执念而滋生壮大。
那陈默心里这股持续了八年、找不到父亲、更找不回那“三分钟”的强烈执念,又会滋养出什么样诡异的东西?
就在这时——
“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