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盯着电脑屏幕，文档里"我们将从社区教学开始试点"这句话像是被谁用橡皮反复擦过，边缘模糊不清。手腕隐隐作痛，我把护腕又收紧了些。窗外传来早市的喧闹声，混着远处地铁轰隆，像首不成调的交响乐。

茶几上的手机还在震动。是爷爷的信息："你不是一个人在教琴，我们都在。"这话说得真熟，跟陈阿婆临终前握着我手说的一模一样。那会儿她白发里夹着银丝，在阳光下闪着光，掌心的茧子硌得我生疼。

抽屉里躺着药片，我伸手去拿，又缩了回来。艾米丽该到了。

厨房飘来腌菜坛子的咸香，混着昨夜没吃完的煎蛋焦味。我起身去关抽油烟机，发现茶壶里的水快烧干了。手指触到壶柄时，忽然想起昨晚视频里爷爷的护膝，他说新换了智能的，能自动加热。

门铃响了。

艾米丽背着鼓鼓的书包，马尾辫有点乱。她脱鞋的动作还跟小时候一样轻，连玄关瓷砖的吱呀声都省了。"老师，"她把琴谱本放在琴凳上，"上周那首曲子我练了三十遍。"

我笑了笑，没说话。手指悬在琴键上方，迟迟按不下去。右手腕突突地跳，像是要把骨头震碎。

"您弹给我听吧。"艾米丽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双手叠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故事的小女孩。

我深吸一口气，按下第一个音。《月光》第二乐章，苏曼最爱那段。可手指刚滑到第三小节就出了岔子，像是被谁拽住了似的。琴键发出断续的音符，像被掐住的呼吸。

"抱歉。"我把手藏到身后，"今天状态不好。"

艾米丽没说话，只是盯着我的右手看。那眼神让我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躲在母亲身后，不敢开口唱do-re-mi的模样。

课继续往下走，但我知道她余光总往我手上瞟。示范和弦分解时，左手突然失控，琴声变得支离破碎。

"老师——"

"这是新的节奏处理。"我打断她，"音乐不该一成不变。"

她咬着嘴唇，攥紧了琴谱本。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像秋叶落地。

放学后，她执意要帮我收拾琴房。夕阳从百叶窗漏进来，照得琴键泛起金边。

"您的手在抖。"她轻声说。

我转身去关窗户，却被她拦住。她个头已经跟我差不多高了，手臂挡在我面前，像道结实的墙。

"十年前的事，对吗？"她声音有点颤，"您总说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节奏，现在也该给您的身体一个恢复的节奏。"

我愣住。这话怎么听着耳熟？好像在哪听过。

"让我试试。"她掏出自己写的教案，"就像您当年教我那样。"

我本能想拒绝，却被她接下来的话堵住："陈阿婆说的，您要传下去的不只是声音，还有活着的方式。"

眼泪突然涌上来。我低头看着她修改过的教案，那些工整的字迹让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她誊写的笔记。那时她说："您教我的，我都记下来了。"

"好。"我听见自己说。

第二天清晨，我靠在琴凳上看艾米丽上课。她站在琴旁，讲解比我还流畅。学生们眼睛亮晶晶的，像当年第一次听我弹琴的她。

手腕上的护腕勒得有些紧，我松了松，发现艾米丽偷偷往我包里塞了张字条："您睡着的样子真像棵休息的老树。"

中午收到苏曼的信息，附着份调查报告。我点开看，开头写着："纽约有超过30%的华裔儿童从未接触过正规音乐教育。"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琴键上，映出细碎的光斑。远处传来孩童笑声，混着纽约特有的车流轰鸣。我抚摸着手腕上的护腕，嘴角慢慢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