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五十分,天还没亮透。巷口的风裹着隔夜的油烟味儿,梧桐树影斑驳地落在青石板上。我背着画箱,脚步轻得像是怕吵醒谁。路过早点摊时,炉火刚点着,油锅“滋啦”一声,热气腾腾地冒出来。老板娘探出头,看见是我,愣了一下,没说话。
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林家那个丫头,读了那么多书,又回来了?
我低着头,加快脚步,拐进老宅的院门。
门轴还是那声“吱呀”,像是从记忆深处传来的叹息。槐树在晨雾里静悄悄的,枝叶间漏下几缕微光。我走到书房门口,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门开了。
屋子里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百叶窗缝隙漏下的阳光像一条条金线,横七竖八地切在黑板上。尘土在光束里浮沉,像是小时候爷爷念诗时,我盯着天花板发呆时看到的画面。
我放下画箱,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种陈旧的味道,混合着木头、墨香和纸张的气息。讲台就在眼前,边角已经磨圆了,桌面上刻着几道浅浅的划痕,是我小时候练字时划出来的。
我走过去,手指轻轻拂过那些痕迹。
“写字如做人,一笔一画都要稳。”爷爷说过的话,现在听起来,有点遥远。
我摇头,甩开这些念头,打开画箱,拿起一支蓝色粉笔,缓缓落下第一笔。
线条轻柔却坚定。
六点二十,窗外传来脚步声。
有人在门口张望,窸窸窣窣的议论声飘进来:
“这是干啥呢?”
“林老师家孙女吧?咋在黑板上乱涂乱画?”
“听说她要在家里办学堂……哎哟,这年头谁还学这些?”
我听见这些话,手指微微一顿,但没停下。继续勾勒梧桐树的轮廓,粉笔灰簌簌地往下掉。
六点三十五分,第一缕完整的阳光照进教室。
我退后几步,看着黑板上的画面:梧桐树下,是阿婆的绣坊,旁边是周大爷的旧书摊,墙角还有一辆歪七扭八的自行车——那是我小时候最爱骑的那辆。
汗水滑下来,我用袖子一抹,继续补细节。
门外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有遛狗的老太太,有送孩子上学的年轻父母,还有几个刚下夜班的工人,站在门口看热闹。
“哎呦,这不是林家那姑娘吗?”
“听说她硕士毕业,不找工作,在家里画画?”
“现在的年轻人啊,读书读傻了。”
我听见这些话,心口一阵阵发紧。但我没回头,也没停下。
我继续画。
六点五十,一阵清脆的童声打破了沉寂。
“Mama, look! It’s like magic!”
我转头,看见一个金发女人牵着一个小女孩站在门口。小女孩眼睛亮晶晶的,指着黑板上的梧桐树笑。
女人也看着画,眼神里有些惊讶和欣赏。
“Excuse me,”她开口,英语,“This is beautiful. It’s not just a drawing. It’s… memory.”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英文。
“Thank you,”我用英文回应,声音有些局促,“It’s about this place. About the people here.”
她点点头,笑着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
“Fleur Chen. I work at my husband’s company in French business. My daughter loves art.”
我接过名片,上面印着一家法国公司的名字。
“Would you mind if she joins your class?”
我心头猛地一震,像是被什么轻轻推了一把。
“Of course not,”我说,声音有点哑,“She’s welcome anytime.”
女人点点头,拉着女儿的手走了。小女孩临走前还回头看了一眼黑板上的画,眼睛里闪着光。
我站在原地,手心里攥着那张名片,指尖微微发抖。
这是第一次,有人主动来找我报名。
七点整,阳光洒满了整个教室。
我放下粉笔,转身面对门外的人群。
他们还在议论纷纷,但不像刚才那样冷嘲热讽了。有几个年纪大的阿婆站在门口,眼神里带着一丝好奇。
我走上前,站在门槛上,看着他们。
“我不是来教你们怎么画的,”我说,“我是来教你们怎么看见的。”
人群安静了几秒。
然后,有人低声说:“这丫头,倒是有点意思。”
另一个男人皱眉:“可孩子要考学的,哪有空学这个?”
我没接话,只是笑了笑。
我知道,改变不会一蹴而就。但至少,有人开始愿意听我说了。
我转身回屋,准备收拾画具。
忽然,余光瞥见一个人影靠在门口的墙边。
是个少女,穿着黑色卫衣,戴着耳机,头发染成深棕色,低垂着眼帘,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她站在那儿,像是无意经过,却又一直没走。
我注意到她盯了黑板很久。
等我走近,她忽然抬起头,嘴角微微一扬,眼神里透出一丝不屑。
“这也叫艺术?”她低声说了一句,然后转身离开。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心里莫名地一紧。
我知道,她不是普通的孩子。
她会是我的第一个挑战者。
\[未完待续\] | \[本章完\]七点零三分,晨风卷着梧桐叶擦过门槛。我站在阳光里,听见人群的脚步声拖得慢了,像被什么拽住似的。
“林老师家孙女啊,”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人堆里冒出来,“你们记得不?她小时候总在巷口画花,拿粉笔在地上描绣娘阿婆的影子。”
“可不是嘛,”另一个妇人接话,“那会儿她爷爷还活着,天天在院子里教她认字,说她将来要当大画家。”
我背对着他们,手指还搭在黑板边沿。粉笔灰沾在指甲缝里,洗不掉的那种。
“现在回来啦,”遛狗的王婶语气忽然轻下来,“听说读到硕士呢。”
我没有回头,但能感觉到门外的目光变了。不再只是看热闹,倒像是重新打量什么人似的。
“这画……”有人低声说,“还真有点意思。”
墙上的老巷在晨光里活过来。梧桐枝叶间漏下的光斑落在绣坊门前,仿佛真有阿婆坐在那里穿针引线。旧书摊的木头桌子歪了一边,是当年周大爷总爱靠着晒太阳的样子。
“我小时候也在这条巷子长大的。”我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让门口的人都静了声,“可你们知道吗?我最怕的就是这条巷子。”
人群里起了轻微的骚动。
“怕它太安静。”我转过身,看着门外一张张带着疑虑的脸,“怕它看不见自己有多好。”
几个送孩子上学的家长还在犹豫,但已经有人悄悄把孩子往门边带了带。
“这不是画画课,”我说,“这是看见课。”
七点十五分,赵美琳留下的名片躺在我掌心。纸张带着淡淡的香水味,不是那种浓烈的外国香,倒像是茉莉混着檀木的味道。
“Mama,”小女孩走远了还在问,“我们可以每天都来吗?”
我望着她们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夜那个梦。梦里爷爷坐在槐树下,手里拿着一本书,风吹动书页时,他抬头看了我一眼。
“别指望他们会欢迎你。”他说。
“可他们会记住。”我在梦里答。
现实比梦境更冷,但也更暖。
七点二十五分,门外只剩几个迟疑的身影。
“林姑娘,”一个阿婆探进半张脸,“我家小孙子下午放学,能来瞧瞧不?”
“当然。”我点头。
她退回去跟另一个老太太嘀咕几句,两人一前一后走了。我听清了几个词:“硕士生”、“法国人”、“有点本事”。
我低头收拾粉笔,把画箱轻轻合上。
七点三十分,一阵脚步声急促地踩碎寂静。
我抬头,看见那个穿黑卫衣的少女又回来了。这次她没靠墙,而是径直走到门口。
“你就是林老师孙女?”她嗓音有些沙哑,像是刚睡醒。
“是。”我看着她。
她盯着黑板看了很久,忽然嗤笑一声:“就这也叫看见?”
我还没说话,她已经转身走了。卫衣拉绳在风里晃了一下,像根倔强的琴弦。
七点三十七分,我坐回讲台边的椅子上。木头椅脚发出吱呀一声,惊醒了角落里的一只蜘蛛。
它顺着墙缝爬走了,留下空荡荡的网,在阳光下闪着微弱的银光。
我摸了摸口袋,赵美琳的名片还在。指尖碰到一角,硬硬的,像一块小小的锚。
外面传来早班公交的刹车声,接着是书包碰撞的响动——孩子们该放学了。
我站起身,拉开百叶窗。
阳光猛地涌进来,照亮整个教室。墙上那幅画,在光里微微颤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活过来。
门轴“吱呀”一声。
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