枷锁

他的背影在你的问话里凝固成一座沉默的礁石。厨房里只剩下冰箱运作的低鸣和水龙头没有关紧的、滴答落下的水珠声，一下下，敲打在令人窒息的对峙上。

你看见他握着冰箱门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抹红痕更加刺眼了。他没有立刻否认，也没有承认。

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答案。几秒钟后，他像是耗尽了某种气力，肩膀几不可察地塌陷了一瞬，然后关上了冰箱门。

他转过身，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总是对你含笑的眼睛，此刻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你读不懂的复杂情绪。“你看到了。”他平静地陈述，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没有质问你怎么找到的，也没有惊慌失措。这种过分的平静反而让你更加不安。

你宁愿他愤怒，宁愿他辩解。“那是哪里？那时候发生了什么？那个‘X’是谁？”你向前一步，问题像连珠炮一样抛出，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夏以昼的目光掠过你，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权衡。

雨水顺着他略显凌乱的发梢滑下，滴落在他颈间，他却浑然未觉。“那是一场事故。”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每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过往里艰难剥离出来，“一场……很多人都不希望被记住的事故。

涉及你的家族，也涉及我所在的……组织。”他避重就轻。你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你呢？你在里面扮演什么角色？”你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让他闪躲，“你看起来不像只是‘参与善后’。”照片上他抱着你的姿态，那种近乎野兽护食般的眼神，绝不是旁观者该有的。夏以昼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抬手，有些粗暴地抹去下巴上的水渍，这个动作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我当时的任务，是确保‘目标’……确保你的安全。”他选择了措辞，声音干涩，“在现场发现你的时候，情况很混乱。那张照片，大概是某个临时队友拍的，为了留下凭证。”

“凭证？”你觉得这个词无比刺耳，“证明你成功捕获了‘目标’？”他的眉头骤然拧紧，像是被你的话刺伤：“小苹果！”“那这行字呢？！”你情绪激动起来，声音拔高，“‘务必护她周全’！这也是任务指令吗？是什么样的任务，需要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用这种决绝的语气刻下来？！”夏以昼沉默了。

他深深地看着你，那眼神仿佛穿透了十年的时光，看到了照片里那个惊恐无助的小女孩，也看到了此刻站在他面前、被谎言和真相撕扯得遍体鳞伤的你。就在你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忽然极其疲惫地闭了闭眼。

“因为在那之前，我接到的命令……”他顿了一下，再睁开眼时，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荒芜，“……是‘清理现场，不留活口’。”你的血液仿佛瞬间被冻结，四肢百骸都泛起冰冷的寒意。你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不留活口……包括你？他看着你瞬间苍白的脸和惊惧的眼神，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那张照片，和那句话，是我抗命的证据，也是我……为自己选择的新的任务。”空气死寂。窗外，雨不知何时变小了，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音，敲打在心上，又冷又重。巨大的信息量几乎将你淹没。恨意、恐惧、后怕、还有一丝荒谬的……感激？各种情绪疯狂冲撞，让你头晕目眩。

他抗命了。他选择了保护你。所以这十年，不仅仅是监视和谎言，也是一场持续了十年的、对抗他自身组织的庇护？

就在这时，客厅那台老旧的电视机因为接触不良，屏幕忽然闪了一下，自动跳到了本地新闻频道。女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室内的死寂：“……今日下午四时许，西郊废弃的恒远化工厂发生一起疑似易燃物爆炸事故，目前已确认一人死亡，无人受伤。警方初步排除他杀可能，具体原因正在进一步调查中……”你的注意力被短暂吸引。

恒远化工厂……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你下意识地看向夏以昼，却发现他的脸色在新闻播报的瞬间变得异常冷峻，目光锐利地盯着的屏幕上映出的化工厂残骸画面，方才面对你时的疲惫和复杂情绪顷刻间被一种冰冷的、职业性的专注所取代。他甚至无意识地微微调整了站姿，像一头察觉到危险的猎豹。新闻很快跳到了下一条。但夏以昼的视线却久久没有收回，眉宇间笼罩着一层你看不懂的阴霾。一个荒谬的念头猛地窜入你的脑海。“你刚才十分钟……就是去了那里？”你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这不是意外，对不对？和你……和你们有关？”夏以昼缓缓将目光从电视屏幕移回到你脸上。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但那沉默，以及他眼中未散的冰冷煞气，已经是最好的答案。他刚才离开，不是去处理普通的公务。他是去了一场“事故”现场，执行了某项或许血腥的任务。

而现在，新闻里正轻描淡写地将它归为“意外”。你忽然意识到，你所以为的“真相揭露后的混乱”，仅仅是你一个人世界的崩塌。而他所处的那个黑暗世界，其残酷和危险的维度，远远超出了你的想象。他不仅是骗了你的“哥哥”，他还是一个游走于法律和道德边缘的、危险的组织成员。而你现在，正和这样的他，独处一室。

恐惧，前所未有的实质般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缓缓缠绕上你的脊椎。夏以昼似乎看穿了你的恐惧。他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类似痛楚的情绪，但很快又被压抑下去。他朝你走了一步。你立刻警惕地后退，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无路可退。他停下脚步，不再靠近。

只是看着你，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残酷现实感：“现在你明白了？小苹果。”“这就是我的世界。肮脏，危险，充满了谎言和死亡。”“而你想要的，关于过去的所有答案，都埋在这个世界的废墟最底下。”“你，”他凝视着你惊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仿佛在进行最后的确认，“还要继续走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