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厢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慕昙脸上那副营业式的艳丽笑容还挂着,但内心已经飞速运转起来。他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客人,有猴急的,有喜欢玩心理控制的,有单纯寻求陪伴的,但像沈浩辰这样,花了顶级包厢的钱和包夜的价格,只是为了“坐着说说话”的,绝对是头一遭。
这不合常理。而不合常理,往往意味着麻烦,或者更深的目的。慕昙的警惕性提到了最高。
沈浩辰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他内心的波澜,或者说,察觉了,但并不在意。他身体向后靠进柔软的沙发里,目光依旧停留在慕昙脸上,但那目光更像是在欣赏一幅画,或者观察一个有趣的现象,而不是在看一个活色生香的人。
“那就……聊聊你吧。”沈浩辰开口,语气依旧平淡,“抛开这里,抛开‘慕昙’这个名字。你原本叫什么?”慕昙的心又是一紧。这个问题比“值不值”更私人,更像是一把试图撬开他外壳的螺丝刀。他笑了笑,答案早已演练过千百遍:“先生,在这里,我就是慕昙。以前的名字,不重要,也早就忘了。”
这是标准回答,切断过去,专注于当下,服务于客人。这是“浮光”的规矩,也是他们的生存法则。
沈浩辰挑了挑眉,不置可否,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也不满意。他没追问,换了个方向:“平时不工作的时候,喜欢做什么?”
慕昙几乎要笑出声。不工作的时候?他这种身份,哪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不工作的时候”。要么在补觉,要么在维持外形,要么就是在应付那些试图在业余时间也要占有他的客人。但他不能这么说。
“看看电影,或者听听音乐。”他给出一个安全又模糊的答案,符合大众对“闲暇”的想象。
“哦?喜欢看什么电影?听什么音乐?”沈浩辰追问,像是真的对这个话题感兴趣。
慕昙顿了一下。他上次完整看完一部电影是什么时候?在狭小的出租屋里用平板电脑快进看完的一部爆米花商业片。音乐?他听得最多的是会所里循环播放的、旨在调动情绪的电子乐和爵士乐。
他迅速在脑海里搜索着符合“普通年轻人”爱好又不会出错的答案:“嗯……漫威之类的吧,比较轻松。音乐就……流行歌,什么都听一点。”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
沈浩辰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但慕昙捕捉到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极淡的情绪。不是失望,而是一种……了然?仿佛慕昙的回答完全在他的预料之中,甚至印证了他的某个猜想。
这种被看穿的感觉让慕昙非常不舒服。他习惯于掌控对话的节奏,引导客人的情绪,但此刻,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放在显微镜下的切片,每一个反应都被对方冷静地记录分析。
他必须夺回一点主动权。
他身体微微前倾,拿起茶几上那瓶罗曼尼康帝,动作优雅地往两只空杯里各倒了少许殷红的酒液。这个动作打破了他刚刚“就坐着”的命令,带着一丝试探的意味。
“先生,只是干聊天多无趣,不如喝一杯?”他将其中一杯轻轻推到沈浩辰面前,自己拿起另一杯,指尖轻轻晃动着杯脚,琥珀色的灯光下,酒液荡漾出诱人的光泽,他的眼神也染上几分朦胧的you惑,“说不定,喝了酒,我能想起更多有趣的事呢?”
这是他熟悉的领域,用微醺和ai昧做催化剂。
沈浩辰看了一眼面前的酒杯,又看向慕昙。这一次,他的嘴角似乎真的勾起了一个极浅的弧度,像是看到了一个预料之中的、拙劣但有趣的小把戏。
他伸出手,却没有去拿那杯酒,而是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握住了慕昙端着酒杯的那只手腕。
慕昙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沈浩辰的掌心很暖,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我不喜欢别人不听话。”沈浩辰的声音很平静,甚至算得上温和,但话里的内容却让慕昙心底一寒,“我说了,就坐着。不需要用酒精,也不需要你用这种方式。”
他松开了手,仿佛刚才的触碰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告。
慕昙缓缓地将酒杯放回茶几上,心里的不安和屈辱感交织在一起。他感觉自己所有的技巧和武器在这个男人面前都失效了。对方用金钱买断了你的时间,然后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剥夺了你所有熟悉的应对方式,把你打回原形。
他只能“就坐着”,像一个被迫参加一场奇怪面试的求职者。
沈浩辰似乎满意于他的顺从,继续他的“提问游戏”。
“为什么会做这行?”
“家里需要钱?”
“想过离开吗?”
“对未来的规划是什么?”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小锤子,敲打着慕昙用虚荣和麻木筑起的外壳。他只能用最官方、最敷衍、最保护自己的答案去回应,但他知道,对方根本不信。沈浩辰只是在观察,观察他如何编造答案,如何维持面具。
时间在这种诡异的一问一答中缓慢流逝。慕昙从未觉得时间如此难熬,他甚至宁愿对方像其他客人一样直接。这种精神上的审视和煎熬,远比身体上的劳累更让人疲惫。
就在慕昙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笑容的时候,沈浩辰忽然看了一眼腕表。
“差不多了。”他说。
慕昙一愣,下意识地也跟着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距离打烊还有一个多小时。
沈浩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根本没有褶皱的西装下摆。他拿出皮夹,又抽出一叠厚厚的现金,放在那张黑卡旁边。
“这是小费。”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丢下几枚硬币。
慕昙看着那叠显然远超常规小费数额的现金,又看看准备离开的沈浩辰,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他应该道谢,应该挽留,应该做出依依不舍的样子,但他此刻只觉得无比疲惫和……空洞。
沈浩辰走到门口,手握住门把手,忽然又停下,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依旧复杂难辨。
“慕昙,”他叫了他的“名字”,“你演得很累吧。”
说完,他拉开门,径直走了出去。厚重的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声响,也隔绝了那个带来巨大压迫感的身影。
包厢里瞬间只剩下慕昙一个人,还有满室昂贵的酒香,以及茶几上那张冰冷的黑卡和那叠刺眼的现金。
巨大的沉默和空虚感猛地袭来。
慕昙慢慢地瘫软进沙发里,脸上那副精心维持的笑容终于彻底垮掉,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丝被看穿一切后的狼狈。
他演得很累。
是的,他无时无刻不在演。但被一个用钱买下他时间、像做实验一样观察他的客人如此直白地戳破,还是第一次。
他第一次对“打烊”这个词,感到了一丝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