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的洞穴内,空气仿佛骤然凝固。
裴衍的问题,如同冰冷的针尖,精准地刺向夏柠竭力掩盖的核心。他那双浅淡的眸子在昏暗中锐利如刀,似乎要剥开她层层伪装的表象,直窥内里。
夏柠的后背紧贴着冰冷潮湿的洞壁,刺藤扎破的伤口传来隐隐刺痛。她迎着他的目光,心跳如擂鼓,面上却竭力维持着一种被上官质询时应有的、带着些许惊慌和无措的神情。
“裴大人……此话何意?”她声音微颤,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困惑与委屈,“宫中禁药?奴婢……奴婢只是个小药铺的学徒,怎会识得那等事物?定是大人误会了……”
她微微低下头,避开他过于锐利的注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将一个受了惊吓又莫名被贵人责难的市井少女模样,演得淋漓尽致。
“奴婢不知那二人为何紧追不舍,许是……许是那日他们来抓药被拒,怀恨在心,又见奴婢孤身一人,便想报复……”她语带哽咽,将话题牢牢锁在市井纠纷之上。
裴衍静立不动,昏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真实的情绪。他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追问,只是那种沉默的审视,反而带来更大的压力。
夏柠能感觉到自己的掌心沁出冷汗。她知道,裴衍绝非易与之辈。他那句关于“宫中禁药”的话,绝非空穴来风。是昨日在济世堂柜台前那短暂的接触,让他察觉了什么?还是他本就掌握了一些关于幻梦紫或痴梦膏的线索,此刻只是在试探她?
无论哪种,都极其危险。
良久,裴衍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是么。”
短短两个字,既未肯定,也未否定,仿佛只是将她所有的辩解都轻飘飘地接住,却又悬而不决,留下无尽的揣测空间。
他微微侧头,似乎在倾听洞外的动静。荒园里死寂一片,只有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
“人已走远。”他淡淡道,并未再看她,率先弯腰,拨开洞口的藤蔓,走了出去。
夏柠暗暗松了口气,紧随其后。重新回到荒园之中,夜色已浓,一弯冷月悬在天际,洒下清辉,将断壁残垣照得如同鬼域。
裴衍站在月光下,身姿挺拔,靛青色的衣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回身,目光再次落在夏柠身上,这次却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
“京城夜间不甚安宁,女子独行多有不便。”他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关切,更像是一种程式化的告知,“本官恰要回大理寺,可顺路经西市。”
这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夏柠心下微沉。他这是要亲自“送”她回去?是出于某种未明的目的继续监视,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试探或保护?
她无法拒绝,也不能拒绝。
“多谢大人体恤。”她低眉顺眼地应道,默默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在寂静的坊间小巷。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错投在青石板路上。裴衍的步伐并不快,却异常沉稳,每一步的距离都仿佛丈量过一般精准。
夏柠垂着头,心思急转。裴衍的出现太过巧合,他的态度暧昧不明。他究竟知道了多少?他对夏家的案子,对贤妃之死,对如今长安城暗藏的杀机,持何种立场?
她想起昨日他腰间那枚不起眼的大理寺腰牌。大理寺……若他真是在查案,查的又是什么案?是否与刘管事、赵录事的死有关?
无数疑问盘旋,她却不敢流露出半分探究之意。
就在经过一个十字巷口时,裴衍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目光似乎极快地扫过左侧那条更幽深狭窄的巷子。
夏柠的心也随之猛地一跳。那条巷子,并非回西市或大理寺的必经之路,甚至有些绕远。他为何留意?
裴衍并未转向那条巷子,依旧按照原路前行,仿佛方才那一瞥只是无意。
但夏柠却记下了那个方向。
又行了一段,前方隐约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已是二更时分。西市的轮廓在夜色中显现,大部分店铺早已打烊,只有零星灯火。
济世堂就在前方不远。
裴衍在距离药铺尚有十余丈的地方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月光照亮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到了。”他言简意赅。
夏柠福了一礼:“多谢裴大人相送。”
他看着她,沉默了片刻,忽然道:“近日长安颇不太平,意外频发。”他的目光似乎在她破损的衣袖上停留了一瞬,“好自为之。”
说完,不等夏柠回应,他便转身,迈步融入夜色之中,那抹靛青很快消失在西市街道的拐角。
夏柠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手心一片冰凉。
他最后那句话,是警告,还是提醒?那“意外频发”四字,又是否意有所指?
她收回目光,快步走到济世堂门前,轻轻叩响了门板。
门很快从里面打开一条缝,露出杜仲焦急担忧的脸:“宁夏!你可算回来了!没出什么事吧?”他看到她狼狈的模样,更是吓了一跳,“你这身上……这是怎么了?”
“师父,我没事。”夏柠闪身进门,迅速闩好门闩,靠在门板上,长长吁出一口气,这才感到一阵后怕的虚脱,“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蹭破了衣服。”
杜仲狐疑地看着她,显然不太相信,但见她不愿多说,也不再追问,只是连连念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去换身衣裳,灶上热着饭……”
夏柠点点头,却没有立刻去后院,而是走到窗边,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小心翼翼地拨开一条缝隙,向外望去。
长街寂寂,空无一人。
裴衍早已离去。
但她知道,有些事情,从今夜起,已经不一样了。
她缓缓握紧袖中的拳头,那里面,仿佛还残留着方才荒园奔命时的惊悸,以及……裴衍那双冷冽眼中深不见底的探究。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模糊的打更声。
长安的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