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衍那句话,如同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夏柠的耳膜,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
骆七爷性子急,冷宫废井的守卫,今夜子时换防。
他知道了!他不仅知道她去找了骆七爷,他甚至知道他们约定的时间、地点和目标!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如何知道的?他到底在她身边布下了多少眼线?!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猛地抬头,看向前方那挺拔冷硬的背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个?是警告?是试探?还是……某种难以理解的、曲折的提醒?
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和质问。她强迫自己低下头,将所有翻江倒海的情绪死死压在心底,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僵硬了几分。
裴衍仿佛毫无所觉,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背影在午后的阳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将夏柠完全笼罩其中,带着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一路无话。直到大理寺那肃穆的黑漆大门出现在眼前。
裴衍在门前停下脚步,并未进去,而是转身对那两名护卫道:“带她回去。严加看管,无我手令,不得踏出济世堂半步。”
“是!”两名护卫躬身领命。
裴衍的目光最后落在夏柠身上,那浅淡的眸子里看不出丝毫情绪,仿佛方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从未出自他口。他什么也没再说,转身步入了大理寺衙门。
沉重的门扉在他身后合拢。
夏柠站在原地,阳光刺眼,她却觉得浑身冰冷。两名护卫一左一右“请”她返回西市。
回到济世堂,杜仲见她回来,又是一阵心惊肉跳的关切。夏柠无心多言,只含糊应付过去,便将自己关进了小屋。
门一关上,她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冷汗这才后知后觉地浸透了衣衫。
裴衍……裴衍……这个人如同一个巨大的、深不可测的漩涡,每一次看似出手相助,每一次看似透露信息,都将她推向更深的迷惘和险境。
他告诉她守卫换防的时间,是什么意思?是暗示她今夜行动成功的可能性增大?还是……这是一个更精心布置的陷阱,等着她和骆七爷自投罗网?
信,还是不信?
去,还是不去?
如果不去,含翠可能真的会死在那口废井里,唯一可能知道部分真相的人证将彻底消失。如果去,很可能面对的是早已张网以待的绝杀之局!
时间在煎熬中飞速流逝,窗外的日头逐渐西斜,暮色如同巨大的鸦翼,缓缓覆盖了长安城。
夏柠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如同石雕。只有紧握的双拳和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着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最终,她猛地睁开眼。
眼中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
必须去!即便真是陷阱,也要去!这是唯一的机会!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含翠去死!更不能让父亲和夏家七十三口的血白流!
她站起身,开始做最后的准备。将仅存的几包药粉仔细分装,淬好银针,检查了身上每一处可能藏物的地方。她没有武器,唯一的依仗便是这些年来苦学的医药知识和父亲笔记中那些零碎的、关于人体弱点的记载。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
子时将近。
她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旧衣,悄无声息地推开后窗。院墙外,那两名护卫的身影在阴影中若隐若现,监视并未松懈。
如何避开他们?
夏柠屏住呼吸,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她用几种草药特意调配的粉末,气味辛辣刺鼻。她看准风向,将粉末轻轻撒向院墙外的某个角落。
片刻之后,外面传来两声极力压抑的咳嗽和窸窣声。那两名护卫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刺激性气味干扰了注意力。
就是现在!
夏柠如同灵猫般翻出后窗,落地无声,借着夜色的掩护,迅速穿过后院,从另一侧早已观察好的、相对低矮的墙头翻了出去,落入外面漆黑的巷弄之中。
她不敢停留,发足狂奔,向着长安城西北角的西内苑方向而去。
西内苑曾是前朝皇家园林的一部分,本朝宫苑扩建后逐渐废弃,平日只有少量老弱兵丁看守,入夜后更是人迹罕至,荒凉僻静。
她依着记忆和骆七爷的提示,绕到苑墙东北角。这里墙垣坍塌了大半,荒草长得比人还高,一处早已干涸废弃的水道口半掩在乱石和荆棘之中,黑黢黢的,如同野兽张开的巨口。
四周死寂,只有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
骆七爷还没到。
夏柠隐在一丛茂密的灌木之后,屏息凝神,心脏跳得如同急促的鼓点。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每一丝风声草动都让她神经紧绷。
时间一点点过去。子时已到。
远处隐约传来几声梆子响,更夫报时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遥远。
骆七爷依旧没有出现。
难道……裴衍的消息是假的?或是骆七爷出了意外?
夏柠的心缓缓沉下。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之际,身旁的草丛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夏柠浑身一僵,猛地转头,手中银针已然扣紧!
“别动。”一个极低极哑的声音,几乎贴着她的耳根响起。
是骆七爷!他不知何时,竟已悄无声息地潜到了她的身边!这等潜行匿踪的功夫,简直神鬼莫测!
夏柠强行压下惊呼,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骆七爷依旧穿着那身不起眼的粗布衣裳,脸上用黑灰胡乱抹了几道,唯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锐利如鹰。
“跟着我,一步不准错!”他压低声音,语气急促而凝重,“里面的情况比想的麻烦,守卫换防是真的,但换来的……是硬茬子!妈的,裴衍那小子没全说实话!”
裴衍没全说实话?!夏柠心头猛地一凛!
“走!”骆七爷不再多言,身形一矮,如同鬼魅般滑入了那黑黢黢的废弃水道口。
夏柠毫不犹豫,立刻紧跟而上。
水道内狭窄潮湿,充满淤泥和腐叶的腥臭气味。两人一前一后,屏息疾行。骆七爷对路径极为熟悉,显然早已探查多次。
七拐八绕之后,前方隐约透来些许微光。骆七爷停下脚步,示意夏柠噤声,自己则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攀上水道内壁,从一处裂缝中向外窥探。
片刻,他滑了下来,脸色凝重,用气声道:“外面就是废井院。守卫换了四人,不是往常的老弱,脚步沉,呼吸稳,是高手!分守四方,看得极紧!井口压着巨石,凭你我之力,绝难悄无声息地挪开!”
情况果然有变!裴衍的消息半真半假!
“那……怎么办?”夏柠心急如焚。
骆七爷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之色:“只能硬闯了!我出去制造动静,引开他们注意力!你趁机去井边,我会给你一样东西,能暂时炸开巨石一角!记住,只有一瞬的机会!捞到人,立刻按原路退回水道!无论发生什么,不准回头!明白吗?!”
炸开巨石?!这太冒险了!
但此刻已无退路!夏柠咬牙重重点头:“明白!”
骆七爷从怀中掏出一个黑乎乎、拳头大小的泥团,塞进夏柠手里,触手沉重冰凉:“握紧了!听到我喊‘风紧’,立刻将它砸向井口石缝,然后躲开!”
说完,他不等夏柠回应,身形一晃,已如同离弦之箭般窜出了水道口!
“什么人?!”外面立刻传来守卫警惕的厉喝!
紧接着,便是兵刃出鞘的铿锵声和急促的脚步声!
“风紧——!”骆七爷嘶哑的吼声划破夜空!
就是现在!
夏柠心脏狂跳,不顾一切地冲出水道,眼前是一个荒芜破败的小院,中央那口巨大的废井被一块青黑色巨石严密封死!四名黑衣守卫正被远处一道迅捷如风的身影吸引,疾扑而去!
她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沉甸甸的泥团狠狠砸向井口巨石与井沿交接的一道缝隙!
“砰!”
一声并不响亮却异常沉闷的爆裂声!那泥团竟猛地炸开,并非火光冲天,而是迸发出一大股浓密刺鼻的灰白色烟雾,瞬间笼罩了井口!同时,巨石靠近井沿的一角,竟被炸得碎裂开来,露出一个不大的缺口!
烟雾弥漫,遮挡了视线!
夏柠屏住呼吸,猛地扑向井口,不顾碎石锋利,探头向那黑黢黢的井中望去!
“含翠!”她压着嗓子急唤。
井中深处,隐约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仿佛梦呓般的呻吟!
她还活着!
夏柠心中狂喜,正欲想办法捞人,身后却传来一声愤怒的暴喝和急速逼近的脚步声!
一名守卫竟未被骆七爷完全引开,察觉井边异常,猛扑回来!
冰冷的剑锋破空而至,直刺夏柠后心!
死亡的气息瞬间降临!
夏柠根本来不及闪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
一道靛青色的身影,如同天神般骤然从侧方的黑暗中出现,长剑精准地格开了那致命的一击!劲气四溢!
裴衍?!
他怎么会在这里?!
夏柠惊骇回头,只见裴衍与那黑衣守卫已闪电般交手数招,剑光纵横,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裴衍剑法冷厉精准,毫无花哨,每一剑都直指要害,逼得那守卫连连后退!
“走!”裴衍的声音冰冷急促,头也未回地对她喝道。
夏柠猛地回过神,知道此刻不是犹豫的时候!她再次扑向井口,不顾一切地将手伸入那炸开的缺口,向着井下摸索!
指尖触到了冰冷潮湿的衣料!她死死抓住,用尽全力向上拉扯!
一个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软绵绵的身体被她艰难地拖出了缺口!
正是含翠!她双目紧闭,面色青白,气息微弱,仿佛只剩下一口气!
夏柠将她拦腰抱起,转身便向水道口冲去!
身后,裴衍与那守卫的激斗声、远处骆七爷引开其他守卫的呼喝打斗声、以及更多被惊动的守卫正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乱成一团!
她抱着含翠,踉跄着冲回黑暗的水道,发足狂奔!冰冷的井水浸湿了她的衣衫,含翠微弱的呼吸喷在她的颈侧,如同风中残烛。
身后,裴衍是否脱身?骆七爷情况如何?她已无从顾及!
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逃出去!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