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印记极其模糊,几乎被蜡丸本身的粗糙和含翠紧握的力道磨平,但在昏黄的烛光下,夏柠锐利的目光依旧捕捉到了那熟悉的轮廓——
一个极其简练的、如同三片羽毛交叠的纹样!
这个纹样……她见过!就在不久前!
是在……裴衍的书房里!
她猛地记起,那夜在裴府书房,裴衍接过她递上的铜盒时,他用来擦拭指尖沾染的痴梦膏粉末的那块细棉布的一角,似乎就绣着这样一个极小的、不引人注目的三羽交叠印记!
当时她心神俱震,未曾细想,此刻两相印证,如同惊雷炸响!
裴衍?!这蜡丸上的印记,竟与裴衍有关?!
难道……这痴梦膏,竟是由裴衍掌控?或是经他之手流通?他表面查案,实则才是幕后黑手?!
巨大的惊骇如同冰锥,狠狠刺穿夏柠的心脏,让她瞬间四肢冰凉,几乎无法呼吸!
她死死攥着那枚冰冷的蜡丸,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逆流冲上头顶!
为什么?怎么会是他?!
那个屡次“偶遇”、出手相救、言语试探、甚至透露守卫换防消息的大理寺丞裴衍?!那个让她觉得深不可测、立场暧昧、却又隐隐抱有一丝期望的裴衍?!
难道所有的“相助”,所有的“提醒”,都只是为了更彻底地操控她,将她引入更深的陷阱,最终……像碾死含翠一样,将她和她所知道的一切,彻底抹除?!
一股彻骨的寒意和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巨大屈辱感,瞬间淹没了她!
“呃啊——!”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鸣,猛地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指骨剧痛,却远不及心中万分之一的冰冷与刺痛!
她猛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向义庄破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要穿透这无边的黑暗,看清那个冷峻男人的真面目!
裴衍!裴衍!
若真是你……我夏柠对天发誓,定要你血债血偿!
剧烈的情绪冲击让她浑身颤抖,几乎失控。但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死死拉扯着她,如同即将崩断的弦。
不……冷静!必须冷静!
她猛地深吸几口冰冷污浊的空气,强迫自己压下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怒火和恨意。
印记……只是一个印记!虽然出现在裴衍的物品上,但未必就能直接证明他就是主谋!或许……他只是经手人?或是……这印记另有含义?是某种组织的标记?
父亲那半张药方……裴衍对禁药的了解……他看似相助实则监控的行为……还有此刻这枚要命的蜡丸……
无数的线索碎片在脑中疯狂碰撞、旋转,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真相,却始终隔着一层浓重的、令人窒息的迷雾。
裴衍的身份和目的,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深不可测。
但无论如何,这枚蜡丸,是铁证!是指向裴衍的关键线索!
必须保住它!
夏柠迅速冷静下来,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刀。她小心翼翼地用油纸将蜡丸层层包裹,藏入贴身内袋最深处。
然后,她看向地上含翠冰冷的尸体,眼中闪过一丝悲悯和决绝。
含翠不能留在这里。义庄并非绝对安全,一旦被裴衍的人,或是其他势力发现,这具尸体和可能残留的痕迹,都会成为指向她的致命线索。
必须处理掉。
她强忍着心中的不适和悲伤,在义庄内快速搜寻。找到了一处相对松软的墙角土地。她寻来一块尖锐的石片,开始拼命挖掘。
汗水混着泪水滑落,指尖很快被磨破出血,她却浑然不顾,只是机械地、拼命地挖掘着。
终于,一个浅坑挖好。她将含翠的遗体小心地放入坑中,深深看了一眼那张凝固着恐惧和不甘的面容,低声道:“含翠姐姐,安息吧。你的仇,我记下了。”
她迅速填平土坑,又搬来一些杂物和破旧棺板掩盖在上方,尽可能消除痕迹。
做完这一切,天边已隐隐透出一丝灰白。黎明将至。
她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她吹熄蜡烛,仔细检查了周围,确保没有留下任何属于自己的物品,然后如同幽灵般闪出义庄,融入拂晓前最浓重的黑暗之中。
她不敢回济世堂,那里必然已被裴衍的人严密监控。她也不敢去骆驼巷寻找骆七爷,裴衍既已知晓骆七爷的存在,那里恐怕也已不安全。
她该去哪?还能相信谁?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她漫无目的地在荒僻的街巷中穿行,如同丧家之犬,躲避着可能出现的任何眼线。天色越来越亮,市井的声响开始逐渐苏醒。
必须找个地方藏身,必须想办法联系上可能还未暴露的秦老,必须……想办法验证那枚蜡丸的真相!
她的目光扫过街边一家刚刚卸下门板、准备开张的早点铺子。热气腾腾的蒸笼,香气四溢的胡饼,忙碌的店主……
忽然,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劈入她的脑海!
裴衍!大理寺!
最危险的地方,或许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既然裴衍在监视她,试探她,甚至可能利用她……那不如,就主动送上门去!
与其被动躲藏,不如孤注一掷,潜入他的地盘,去寻找更多的证据!去验证他的真伪!
这个念头如此疯狂,让她自己都感到心惊肉跳!但眼下,这似乎是唯一可能破局的方向!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豁出去的决绝光芒。
她迅速整理了一下衣衫,擦去脸上的污迹和泪痕,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只是一个清晨赶路的普通民女。然后,她转身,向着大理寺衙门的方向走去。
越靠近大理寺,她的心跳就越快。街道上开始出现巡逻的武侯和前往衙门点卯的低阶官吏。
她绕到大理寺侧后方的一条僻静巷弄,这里有一处供衙役杂工出入的角门。此时天色尚早,角门刚开,只有两个睡眼惺忪的杂役正在搬运一些杂物。
夏柠隐在巷口阴影处,仔细观察。她记得父亲笔记中曾提及一种能令人短时间内昏睡不醒的迷香配方,所需药材并不罕见,她昨日采购时恰好备了一些在身上。
她迅速将几种药粉混合,用一小块布包好。
等待片刻,见一名杂役打着哈欠走向巷尾的茅厕,另一人则靠在门边打盹。
机会!
她悄无声息地靠近那名打盹的杂役,将药包在他鼻端迅速一晃!
那杂役哼都未哼一声,脑袋一歪,便软软滑倒在地。
夏柠立刻将他拖到角落阴影处,飞快地剥下他的外衫和帽子套在自己身上,又抓了一把地上的尘土抹在脸上,压低帽檐,然后深吸一口气,端起墙角一筐看似要送入衙门的旧卷宗,低着头,快步走向那扇角门。
守门的另一名杂役刚从茅厕回来,见她端着东西低头进来,并未起疑,只是懒洋洋地挥挥手:“放库房那边去,轻点声,大人们还没来呢。”
“是。”夏柠压着嗓子含糊应了一声,心跳如鼓,端着筐子,顺利混入了大理寺衙门内部!
院内甬道纵横,屋舍俨然,她并不熟悉路径,只能凭着感觉,尽量往人员稀少、看似存放文书卷宗的偏院方向走。
一路低头疾行,遇到早起洒扫的仆役或行色匆匆的书吏,她便尽量避开,或有问询,便含糊以“送旧档”应对,竟也无人深究。
七拐八绕之后,她来到一处相对安静的院落,院中有一排看起来像是档案库房的屋子。她寻了一间门未锁的,闪身而入。
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陈年墨香和灰尘的气息。高高的架子顶天立地,堆满了各种卷宗箱箧。
这里暂时安全。
她放下筐子,靠在门后,大口喘息,冷汗早已湿透内衫。
成功了……她竟然真的混进了大理寺!
但接下来该怎么办?裴衍的直房在何处?如何寻找与他相关的卷宗或物品?
就在她心乱如麻之际,门外甬道上忽然传来一阵清晰而规律的脚步声,以及两个男子低声交谈的声音。
其中一个冷冽平直的声音,如同冰刃般瞬间刺入她的耳膜——
是裴衍!他竟然这么早就来了?!
“……京兆府那边,暂时压下了。但御史台不会善罢甘休,盯紧他们。”裴衍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没什么情绪。
“是。大人,那医女……”另一个稍显年轻的声音迟疑道。
“不必管她。饵已放出,静观其变。”裴衍淡淡道。
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正朝着这间库房而来!
夏柠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无处可躲!
她惊恐地环顾四周,目光猛地锁定在房间最深处、一个半开着门、里面似乎堆满废弃卷宗的大立柜!
她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窜过去,挤进那狭窄黑暗的柜门缝隙之中,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几乎就在她藏好的瞬间,库房的门被推开了。
裴衍和另一人的脚步声走了进来。
“那份关于永巷旧案的卷宗,确定在此处?”裴衍问道。
“是,去年归档时,因涉及宫闱,定为密卷,暂存于此甲字号库。应就在第三排架子。”另一人回答。
脚步声向着柜子这边走来!
夏柠死死捂住嘴,连最细微的呼吸都压到最低,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已凝固。
她能清晰地听到卷宗被抽动的声响,纸张翻页的沙沙声。
“嗯,是这份。”裴衍似乎找到了他要的东西,“贤妃薨逝前后的太医署记录、宫人口供……都在这里了。”
贤妃的卷宗!他竟然在调阅贤妃的卷宗!
夏柠的心狂跳起来,耳朵竖得笔直,拼命捕捉着外面的每一丝声响。
“大人,此案陛下早已定论,为何突然……”年轻下属的声音带着疑惑。
“铁案之下,未必没有疑窦。”裴衍的声音依旧平淡,却让柜中的夏柠如遭雷击!“夏青临并非蠢人,进献毒药,漏洞百出。背后或有隐情。”
他在怀疑父亲的案子?!他到底站在哪一边?!
“可是大人,此案牵扯甚广,若重启调查,恐……”
“本官自有分寸。”裴衍打断他,“你只需留意,近日可有人试图接触或打听这份卷宗。特别是……与夏家有关之人。”
夏柠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外面沉默了片刻,只有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
忽然,裴衍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冷诮:“‘三羽’的标记,最近似乎又活跃起来了。让他们收敛些,长安……起风了。”
三羽?!
柜中的夏柠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逆流!
他提到了“三羽”!那个蜡丸上的印记!
他果然知道!他不仅知道,他甚至能命令“他们”收敛!
巨大的震惊和冰冷的恐惧如同巨浪,瞬间将她吞没!
而就在这时, 大脑因为过于震惊,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肩膀不慎碰到了柜壁!
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的、但在死寂的库房中却清晰可闻的——
“咔。”
轻响!
外面的翻书声骤然停止!
死一般的寂静,如同实质的冰,瞬间蔓延开来!
夏柠的心脏在这一刻,彻底停止了跳动。
她听到裴衍冰冷平直的声音,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响起,如同丧钟敲响在耳边:
“看来,本官的库房里,进了不该进的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