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叹息,冰冷而复杂,如同深秋的寒露,瞬间浸透了夏柠的四肢百骸。
她僵在原地,手中紧攥着那卷残破的手札,火折子最后的微光在她指尖摇曳,映亮她苍白如纸的脸和写满惊骇的瞳孔。
吴掌柜站在门口,油灯昏黄的光线将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切割出明暗交错的阴影。他没有怒斥,没有惊疑,只是用一种近乎悲悯又带着深深疲惫的目光,沉沉地望着她。
“果然……是你。”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沙哑,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
夏柠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
他知道了。他早就知道了。或许从她踏入这药行的第一天,或许从她推开这扇库房门的那一刻,他就一直在等,等她按捺不住,自投罗网。
“放下吧。”吴掌柜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手札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那不是你该碰的东西。”
夏柠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将那脆弱的纸张攥得更紧。这是父亲的心血,是夏家冤屈的证据,她怎能放手?
“吴掌柜……”她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您……您早就知道?您认识我父亲?这些手札……”
吴掌柜沉默了片刻,昏黄的灯光在他眼中跳跃,映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缓缓走进库房,反手轻轻掩上门,将那盏油灯放在木案上。灯光驱散了更大范围的黑暗,也照亮了地上那只摔碎的瓷瓶和洒落的药粉。
他看着那摊狼藉,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却并未发作,只是叹了口气:“很多年前的事了。青临……你父亲,他曾有恩于我。”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夏柠脸上,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沧桑:“他是个医痴,也是个……不懂得看时势的傻子。总以为医者仁心,能悬壶济世,能……逆天改命。”
逆天改命?夏柠的心猛地一揪。
“这间库房里的东西,”吴掌柜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是他当年寄存在我这里的。他说……若是他出了什么事,这些东西,或许有朝一日,能救该救之人,或者……至少,能让后人知道,他曾尽力做过什么。”
夏柠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那我父亲他……他进献毒药谋害贤妃……”
“毒药?”吴掌柜嘴角扯出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眼中却毫无笑意,“青临一生钻研解毒之法,怎会去炼制那等阴损之物?他当年察觉贤妃脉象有异,并非寻常病症,而是中了一种极为阴诡的慢性奇毒,名为‘牵机’。”
牵机!手札上提到的名字!
“他暗中查探,试图配制解药。却不知,早已有人布下天罗地网,只等他出手。”吴掌柜的声音冷了下去,“那所谓的‘毒药’,不过是别人早已备好、栽赃于他的饵料!他一片赤诚,欲救人性命,却反被构陷,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从旁人口中听到父亲蒙冤的真相,夏柠依旧如遭重击,浑身颤抖,几乎站立不稳。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模糊了视线。
“是谁?!是谁害他?!”她声音嘶哑,带着刻骨的恨意。
吴掌柜沉默了一下,缓缓摇头:“水太深了。牵扯到宫闱秘辛,天家颜面,甚至……更高处的人物。青临至死,或许都未能看清全部真相。他只来得及,将这些东西偷偷送出,留一线希望。”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卷手札上:“这手札,是他毕生研究疑难杂症和解毒之法的心血,其中部分,涉及……涉及一些宫廷禁药和隐秘毒物的破解之方。‘牵机’只是其中之一。怀璧其罪,这东西,是催命符。”
夏柠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所以……您让我藏在这里,不是为了庇护我,是为了……看守这些手札?怕我像父亲一样,因它惹来杀身之祸?”
吴掌柜深深地看着她,良久,才缓缓道:“老骆将你送来时,只道是故人之后落难,求一栖身之所。我本不欲多事。直至那日,你身上沾染的那丝极淡的‘痴梦膏’气味飘入我鼻中……我便知道,麻烦终究还是来了。你和你父亲一样,撞破了不该撞破的东西。”
他顿了顿,语气沉重:“你今日所见,不过是冰山一角。这背后的网,比你想象的要大得多,也可怕得多。孙常侍?他或许只是一条听命行事的恶犬。裴衍?他的水,比你看得到的更深。至于那‘三羽’印记……”
他提到“三羽”,声音骤然压低,眼中闪过一丝极其深刻的忌惮,甚至……恐惧。
“那是什么?”夏柠急切地追问,“裴衍他到底……”
“噤声!”吴掌柜猛地打断她,神色剧变,侧耳倾听门外动静,仿佛那两个字本身就是一个不能触碰的禁忌。他压低了声音,急促道:“有些东西,不知道比知道好!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青临就是知道得太多!”
他一把夺过夏柠手中那卷手札,迅速塞回木匣,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今夜之事,到此为止!忘记你看到的一切!安安分分待在后院,或许还能多活几日!若再敢窥探……”他眼中寒光一闪,“莫怪老夫不讲情面!”
就在这时,库房外远处,隐约传来几声夜枭的啼叫,声音凄厉,划破寂静的夜空。
吴掌柜脸色猛地一变,侧耳细听,那枭叫声似乎带着某种特定的节奏。他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凝重,猛地吹熄了案上的油灯,库房内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回去!”他在黑暗中推了夏柠一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立刻回房!无论听到任何动静,不准出来!不准点灯!快!”
夏柠被他推得一个踉跄,心中惊疑万分,却不敢多问,只能借着记忆,摸索着冲向库房门。
她的手刚碰到门板,院墙之外,更近的地方,突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瓦片碎裂声!
有人潜入了药行?!
夏柠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吴掌柜的反应更快,他猛地将夏柠往门外一推,低吼道:“走!”同时反手“砰”地一声关紧了库房门,从内部迅速落锁!
夏柠被推出门外,踉跄几步才站稳。黑暗中,她听到库房内传来一阵急促的、似乎是挪动重物的摩擦声!
紧接着,药行前堂的方向,陡然传来一声伙计短促而惊恐的尖叫!随即戛然而止!
然后,是重物倒地的闷响!
出事了!
夏柠浑身汗毛倒竖,想也不想,立刻朝着自己那间杂物房发足狂奔!
她刚冲进房门,反手将门闩插上,背靠着门板剧烈喘息,就听到院中传来数道极其轻微却迅捷的落地声!不止一人!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弥漫了整个药行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