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竹管,如同毒蛇的信子,静静躺在夏柠的掌心。那股甜腻腥气,丝丝缕缕,钻入鼻腔,勾起她记忆深处最黑暗的恐惧与愤怒。
痴梦膏……幻梦紫……牵机……
这些名字,每一个都浸透着夏家的血泪。如今,裴衍将这东西放在她面前,要她“证明价值”。
屈辱如同毒火,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可她别无选择。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将全部心神凝聚在指尖那一点点微乎其微的粉末上。
光线太暗了。铁窗外透入的月光,吝啬得如同施舍,根本无法满足辨识药材所需的精细观察。
她摸索着,将地上那盏裴衍留下的灯笼稍稍拉近一些,却又不敢让光线太亮,生怕引来不必要的注意。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她掌心方寸之地。
粉末呈极淡的灰褐色,细腻如尘,在光下隐隐泛着一种诡异的、近乎珍珠母贝般的微光。她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捻开一点,指腹传来一种奇特的、略带油脂感的滑腻。
气味……除了那标志性的甜腻腥气,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苦涩,如同某种陈年树皮被碾碎后的余味。这苦涩极其微弱,几乎被甜腻完全掩盖,若非她嗅觉异于常人,绝难察觉。
她闭上眼,努力回忆父亲手札中关于各种迷幻、成瘾类药物的记载。幻梦紫主料为西域罂粟,辅以数种致幻草药,气味甜腻惑人;痴梦膏在此基础上,似乎加入了南疆某种能侵蚀心智的毒蕈,腥气更重;而“牵机”……手札残篇提及不多,只说是前朝宫廷秘药,无色无味,难以察觉,中者日渐癫狂衰弱……
不对。这粉末的气味,与幻梦紫和痴梦膏虽有相似,却并非完全一致。那丝苦涩……是从何而来?
她再次凑近,几乎将鼻尖贴在粉末上,屏住呼吸,细细分辨。
苦涩……带着一种奇异的清凉感……仿佛……
一个极其冷僻的名字,如同电光石火般,骤然划过她的脑海——月光草!
父亲手札的附录中,曾提及几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稀世药材,因其药性奇特乃至诡异,多被列为禁忌。月光草便是其中之一!据载此草生于极北苦寒之地的雪山之巅,吸纳月华生长,叶片呈银灰色,碾碎后粉末带珍珠光泽,气味初闻甜腻,细辨则有一丝清凉苦涩,有极强的安神定惊之效,但若与某些致幻药物配伍,反而会产生极其可怕的、侵蚀神智的异变效果!因其采摘极难,踪迹缥缈,近乎传说!
难道……这粉末中,竟含有月光草的成分?!
这个发现让夏柠的心脏狂跳起来!月光草!这可是传说中的东西!若此药中真含有月光草,那其来历和用途,恐怕远比她想象的更加复杂和可怕!裴衍查办的“另一起案子”,究竟牵扯到了何等层面?
她强压下心中的惊骇,继续分析。除了月光草那特殊的苦涩,甜腻的主味依旧浓烈,无疑是罂粟类药物的基底。腥气……似乎比痴梦膏略淡一些,但依旧存在,应是毒蕈类成分。此外,似乎还有一两种极其微量的、她一时无法准确辨别的辅料气味,带着淡淡的酸涩和草木腐败的气息……
她凝神静气,将分辨出的每一种气味特征与记忆中的药性一一对应、组合、推演。脑海中仿佛展开了一张无形的药方,各种药材的性味、归经、相互作用、可能产生的效果……飞速流转。
时间在极度的专注中悄然流逝。窗外,天色由墨黑渐渐转为深蓝,预示着黎明将至。
夏柠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神却越来越亮。经过反复推敲,她心中渐渐有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这并非单纯的幻梦紫或痴梦膏,而是一种……改良过的、或者说,更为复杂的混合制剂!基底仍是致幻成瘾的罂粟和毒蕈,但加入了极其罕见的月光草,或许还有其他辅助药材,其目的……可能不仅仅是令人沉迷幻梦,更像是要……精准地控制心神?削弱意志?甚至……制造某种特定的、可控的癫狂状态?
联想到贤妃的症状,含翠的疯癫,还有父亲手札中提及“牵机”之毒令人“日渐癫狂衰弱”……一个可怕的猜想逐渐浮出水面。
难道有人,在利用这些禁药,进行某种更阴毒、更隐秘的……控心之术?!
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就在这时,牢房外传来了那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
裴衍来了。
夏柠猛地从沉思中惊醒,迅速将掌心的粉末小心翼翼地倒回竹管,用火漆重新封好,放在原地。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恢复冷静,蜷缩回角落,垂下眼睑,掩去眸中所有情绪。
铁门开启,裴衍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门口。晨曦的微光从他身后透入,将他周身镀上一层冷硬的轮廓。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地上那根原封不动的竹管上,随即转向夏柠。
“如何?”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直,听不出丝毫期待或急切。
夏柠缓缓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一夜未眠和极度的精神消耗让她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清明坚定。
“此物,”她指了指竹管,声音因干涩而略显沙哑,却清晰无比,“并非寻常痴梦膏或幻梦紫。”
裴衍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哦?”
“其中含有罂粟、迷幻蕈等致幻之物,但……”夏柠顿了顿,刻意加重了语气,“我嗅到了一丝月光草特有的清凉苦涩。”
“月光草”三个字出口的瞬间,她紧紧盯着裴衍的眼睛,试图捕捉他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裴衍的眼神,在听到这个词时,骤然深邃了一瞬,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荡开一圈极淡的涟漪,但转瞬便恢复了古井无波。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错觉。
“月光草?”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一件寻常药材,“传说之物。你确定?”
“民女不敢妄言。”夏柠垂下眼睫,“但此物气味独特,与手札记载吻合。若真是月光草,其药性……绝非单纯致幻那么简单。配合其他成分,恐有控心乱神之效。”
她没有再说下去,点到即止。她相信,以裴衍的见识,必然明白其中的关窍。
牢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清晨微凉的风,从铁窗缝隙钻入,带来一丝外面的气息。
裴衍静立片刻,目光再次落在那根竹管上,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腰间的玉佩。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比方才低沉了几分:
“控心乱神……有意思。”
他弯腰,拾起那根竹管,看也未看,便纳入袖中。
“你的价值,暂且记下。”他直起身,目光重新落在夏柠身上,那眼神中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好好待着。或许……很快就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铁门再次合拢,将渐亮的晨光隔绝在外。
牢房内,重新剩下夏柠一人。
她缓缓吁出一口浊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刚才那一番对话,看似平静,实则凶险万分。她赌对了!月光草这个信息,显然触动了裴衍!
他最后那句话……“很快就有用得着你的地方”……是什么意思?他要她做什么?
未知的恐惧,夹杂着一丝绝境中窥见生机的悸动,在她心中交织盘旋。
她抬起头,望向那扇高悬的铁窗。窗外,天空正由深蓝逐渐染上鱼肚白。
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她,依旧被困在这方寸牢笼之中,前途未卜,生死难料。
唯一不同的是,她的手中,似乎多了一枚……或许能撬动命运的、微小而危险的筹码。
她缓缓握紧拳头,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决绝。
裴衍,无论你意欲何为,这场戏,我陪你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