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衍指尖落下的地方，是南城地图上一片被朱砂笔圈出的、毗邻漕渠的杂乱区域，标注着“废弃染坊”四字。正是百草轩隔壁那片荒芜的院落！
“灯下黑……”夏柠瞬间明悟。胡三竟将炼制禁药的工坊，堂而皇之地设在了自家药铺隔壁的废弃染坊之下！利用染坊常年弥漫的刺鼻气味和杂乱环境，完美掩盖了炼药可能产生的异响和异味！
“事不宜迟，今夜便去。”裴衍的语气不容置疑，他迅速收起地图，吹熄油灯，书房内重归黑暗，“你在此等候，我去准备些东西。”
他身影一闪，已悄无声息地融入门外更深的夜色中。
夏柠独自留在漆黑的书房里，背靠着冰冷的书架，心脏仍在急促跳动。方才那短短片刻的交谈，信息量巨大，几乎颠覆了她此前所有的认知。裴衍是卧底……这个真相带来的冲击，远比单纯的仇恨更让她心绪难平。那是一种混合着震惊、恍然、残余的警惕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她用力掐了掐掌心，疼痛让她纷乱的思绪稍稍集中。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找到工坊，拿到证据，揪出真凶，才是当务之急。
约莫一炷香后，裴衍去而复返。他已换上一身利落的玄色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愈发锐利的眸子。他递给夏柠一套同样颜色的夜行衣和面巾。
“换上，动作要快。”
夏柠没有多问，迅速套上夜行衣，用面巾遮住口鼻。衣物带着一股淡淡的皂角清香和阳光晒过的味道，出人意料地合身，仿佛早有准备。
裴衍打量她一眼，微微颔首，低声道：“跟紧我，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没有我的信号，绝不可妄动。”
“明白。”夏柠郑重点头。
两人如同融入夜色的两道幽影，悄无声息地翻出裴府高墙，沿着屋顶与巷道的阴影，向着南城方向疾行。裴衍对长安城的街巷了如指掌，总能避开巡夜的武侯和打更人。他的身法极快，却又总能恰到好处地顾及夏柠的速度，让她不至于掉队。
夜风凛冽，吹动衣袂，带来远处模糊的市井余音。夏柠紧跟着前方那道挺拔而警惕的背影，心中涌起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不久之前，她还视此人为不共戴天的仇敌，如今却要与他并肩潜入虎穴。命运之奇诡，莫过于此。
小半个时辰后，两人已抵达南城那片熟悉的区域。远远望去，百草轩早已熄灯闭户，沉寂在夜色中。而隔壁那座废弃的染坊，如同匍匐的巨兽，在惨淡的月光下更显破败阴森。
裴衍在一处屋脊的阴影后停下，示意夏柠蹲下。他仔细观察着染坊周围的动静，尤其是几个可能的出入口和制高点。四周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断壁残垣的呜咽。
“守卫比预想的要少。”裴衍压低声音，眼中闪过一丝疑虑，“或许……是陷阱。”
夏柠的心一提：“那我们还进去吗？”
“箭在弦上。”裴衍目光沉静，“即便是陷阱，也要闯一闯。你跟在我身后三步，注意脚下和身后。”
他如同猎豹般弓起身子，悄无声息地滑下屋脊，落入染坊荒草丛生的后院。夏柠紧随其后。
院中景象与那夜逃离时并无二致，堆满破缸烂架，空气中弥漫着经年不散的靛蓝和霉腐气味。裴衍目标明确，径直向着染坊深处、那排最为低矮破旧、看似堆放杂物的棚屋摸去。
根据地图和推测，工坊的入口最可能隐藏在那里。
靠近棚屋，一股极其微弱的、若有若无的甜腻腥气，混杂在浓烈的染料味中，隐隐飘来。夏柠嗅觉敏锐，立刻捕捉到了这丝异常——是“牵机”特有的气味！虽然被刻意掩盖，但绝难瞒过她的鼻子！
她立刻向裴衍打了个手势，指向气味传来的方向——棚屋最角落、一扇被破烂草席半掩着的木门。
裴衍会意，眼中寒光一闪。他示意夏柠隐蔽在一個破染缸后，自己则如鬼魅般贴近那扇木门，侧耳倾听片刻，随即用匕首极轻地撬开门闩。
木门推开一条缝隙，一股更加浓郁、也更加复杂的药气扑面而来！其中夹杂着硝石、硫磺以及各种草药燃烧后的焦糊味，还有那丝令人心悸的甜腥！
门后是一条向下的、狭窄而陡峭的石阶，深处隐约有微弱的光亮晃动。
裴衍对夏柠打了个“跟上”的手势，率先侧身潜入。夏柠深吸一口气，也跟了进去。
石阶潮湿滑腻，长满青苔，仅容一人通过。向下走了约莫二三十级，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间颇为宽敞的地下密室！
密室四壁皆是粗糙的岩石，显然是由天然洞穴改造而成。中央砌着数个造型奇特的炉灶，灶内炭火已熄，但余温尚存。四周摆放着大大小小的药碾、铜釜、陶罐以及各种奇形怪状的琉璃器皿，许多器皿内还残留着颜色诡异的药渣。空气闷热，弥漫着令人头晕的复杂药气。
这里，就是炼制“牵机”的工坊！
夏柠的目光迅速扫过整个密室，心脏狂跳。她看到角落一个半人高的架子上，整齐码放着一排排贴有标签的瓷瓶，标签上赫然写着“牵机·初炼”、“牵机·精粹”等字样！另一个架子上则堆放着许多用油纸包裹的药材，她一眼就认出其中有几味正是父亲手札中提及的、炼制“牵机”所需的罕见毒草！
证据确凿！
裴衍显然也看到了这些，他眼神冰冷，迅速在密室中搜索起来，动作轻捷而高效。他翻查着散落在桌上的纸张，撬开几个上锁的木匣，寻找着可能存在的账册、信函或其他能指向更高层的线索。
夏柠则强忍着不适，仔细辨认着那些药材和半成品。她发现，这里炼制的“牵机”，似乎与父亲手札中记载的原始配方有所不同，药性更加猛烈，也更难察觉。胡三背后，定然有更高明的用药高手在指导！
突然，她的目光被炉灶后方墙壁上一处不自然的缝隙吸引。那缝隙极细，若非近距离仔细观察，绝难发现。她凑近看去，缝隙边缘似乎有经常摩擦的痕迹。
“裴大人，这里！”她压低声音呼唤。
裴衍立刻过来，用手指仔细探查那道缝隙，随即从怀中取出一根细如发丝的金属探针，插入缝隙轻轻拨动。
“咔哒”一声轻响，一块看似与墙壁浑然一体的石板竟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一尺见方的暗格！
暗格中，只放着一本薄薄的、用油布包裹的册子。
裴衍迅速取出册子，就着密室中微弱的光线翻开。夏柠也凑过去看。册子内并非账目，而是一些零散的记录和实验数据，字迹潦草，似乎是人随手记下的炼药心得。其中多次提到“药性不稳”、“需‘月光草’中和”、“上方催促甚急”等语。
而在册子最后一页的角落，用极细的笔写着两行小字：
“壬申年腊月，酉时三刻，货送‘听雨楼’，‘秋翁’收。”
“癸酉年元月，子时，‘秋翁’遣人取‘精品’三剂，嘱‘慎用’。”
听雨楼！秋翁！
夏柠与裴衍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凝重。
听雨楼是长安城中有名的销金窟，背景深厚，往来皆权贵。而这“秋翁”，显然是一个代号，极可能就是胡三的上线，甚至是“三羽”组织中的重要人物！
这无疑是一个重大突破！
“走！”裴衍当机立断，将册子塞入怀中，低声道，“此地不宜久留！”
两人迅速退出密室，沿着原路返回。然而，就在他们即将踏上最后几级台阶，接近出口时——
“咻！咻！咻！”
数道凌厉的破空之声，猝然从上方袭来！密集的弩箭，如同毒蜂般射入狭窄的通道！狠狠钉在他們身后的石壁上，火星四溅！
出口被堵死了！他们果然中了埋伏！
“退回去！”裴衍低吼一声，猛地将夏柠向后一拉，同时挥刀格开两支射向面门的弩箭！金铁交鸣之声在通道内刺耳回荡！
上方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冰冷的呼喝：“里面的人听着！尔等已被包围！速速束手就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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