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小船在夜色笼罩的曲江池面上无声滑行，船桨破开墨色的水面，荡开圈圈涟漪。岸边的灯火与喧嚣渐渐被抛在身后，只剩下船头一盏孤灯在夜风中摇曳，投下昏黄不安的光晕。
夏柠蜷缩在船篷的阴影里，湿冷的衣衫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却远不及心中那片冰封的荒芜。裴衍生死未卜的担忧，听雨楼中芸娘那讳莫如深的眼神，以及怀中那本仿佛带着灼人温度的册子，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船夫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戴着宽大的斗笠，始终背对着她，只有稳健摇橹的动作，显示着他的存在。他似乎是芸娘安排的“自己人”，但在这杀机四伏的长安城，夏柠不敢有丝毫松懈。
小船并未驶向任何繁华的码头，而是沿着曲折的河道，悄然拐入一片远离主城区的、布满芦苇和荒滩的偏僻水域。最终，在一处看似废弃的、只有几间破败茅屋的野渡口靠了岸。
“姑娘，请下船。”船夫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浓重的关中口音，“沿着这条小路往前走半里，看到一棵歪脖子老柳树，右转，第三户挂着破灯笼的人家，敲门三长两短，自有人接应。”
说完，他不再多言，重新戴好斗笠，撑船调头，很快便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与水雾之中。
夏柠独自站在荒凉的渡口，四野寂静，唯有风吹芦苇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犬吠。她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襦裙，按照船夫的指示，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那条泥泞的乡间小路。
夜色浓重，星月无光。她只能凭着模糊的轮廓和直觉前行。心中充满了对未知的警惕，但此刻，她已无路可退。
约莫走了半里地，果然在路旁看到一棵形态虬结、枝干歪斜的老柳树。她依言右转，前方出现几户稀稀落落的农家院落，大多漆黑一片，唯有第三户人家的屋檐下，依稀挂着一盏光线极其昏暗、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破旧灯笼。
就是这里了。
夏柠走到那扇斑驳的木门前，深吸一口气，抬手，依照约定，叩响了门扉。
笃——笃笃——笃——笃笃。
三长，两短。
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她屏息凝神，侧耳倾听。
门内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接着是门闩被拉开的轻响。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隙。一张布满皱纹、眼神浑浊的老妪的脸探了出来，警惕地打量着她。
“找谁？”老妪的声音干涩沙哑。
“大娘，我……我找月娘。”夏柠低声道，这是芸娘交代的暗号。
老妪浑浊的眼睛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看了看她身后，确认无人跟踪，这才缓缓将门完全打开，侧身让出通道：“进来吧。”
夏柠闪身而入，老妪立刻将门重新闩好。
门内是一个极其普通、甚至有些破败的农家小院，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正房亮着微弱的灯光。
“跟我来。”老妪佝偻着背，引着夏柠走向正房旁边的厢房。她推开厢房的门，里面陈设简陋，但收拾得异常干净，靠墙有一张铺着干净被褥的木榻。
“你先在此歇息，换身干净衣裳。月娘稍后便到。”老妪指了指榻上一套叠放整齐的粗布衣裙，便默默退了出去，带上了房门。
夏柠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她迅速换下湿冷的衣物，穿上干燥的粗布裙，虽然粗糙，却带来了久违的暖意。她将换下的衣物和那本至关重要的册子小心藏好，坐在榻边，静静等待。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厢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深蓝色布裙、用同色布巾包着头、作寻常村妇打扮的女子走了进来。她约莫三十上下年纪，容貌清秀，面色略显苍白，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清澈，带着一种医者特有的沉静与洞察力。
“你就是夏姑娘？”女子开口，声音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她应该就是“月娘”了。
“是。”夏柠站起身，谨慎地打量着对方。
月娘微微一笑，走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裸露的手臂和颈侧那些被荆棘划破、已经结痂的细小伤口上，眉头微蹙：“你受伤了？让我看看。”
她不由分说地拉起夏柠的手，手指搭上她的腕脉，动作熟练而轻柔。片刻后，她松开手，又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布包里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些淡绿色的药膏，轻轻涂抹在夏柠的伤口上。药膏清凉，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瞬间缓解了火辣辣的刺痛感。
“只是皮外伤，未及筋骨，但寒气入体，需好生调养几日。”月娘语气平和，仿佛在对待一个寻常的病患，“我姓苏，单名一个月字，略通医术。此处是青羽的一处暗舵，还算安全，你可安心在此养伤。”
青羽暗舵！夏柠心中一动，果然如此。她看着月娘娴熟的动作和温和的眼神，心中的戒备稍稍减轻了几分。这位月娘，似乎与芸娘、赵乾他们不同，身上少了几分江湖气，多了几分医者的仁心。
“苏……苏姐姐，”夏柠斟酌着称呼，“裴……裴大人他……”
月娘涂抹药膏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但很快恢复平静。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他的事，我已知晓。赵执事……也已传来消息，正在全力搜救。眼下……生死未卜。”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生死未卜”四个字，夏柠的心还是狠狠一揪，眼眶瞬间红了。
“都怪我……如果不是为了救我……”她声音哽咽。
“莫要自责。”月娘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坚定，“他所行之事，九死一生，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能带着东西安全抵达，便是对他最大的慰藉。眼下最要紧的，是保住你自身，并从长计议。”
她的话理智而冷静，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夏柠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重重点头：“我明白。那本册子……”
“册子我已看过。”月娘神色凝重起来，“里面记载的‘听雨楼’和‘秋翁’是关键线索。‘秋翁’此人，在青羽内部档案中亦有记载，是‘三羽’组织负责药材供给和禁药炼制的核心人物之一，行踪诡秘，极少露面。听雨楼……则是他们一个重要据点，鱼龙混杂，背景极深。”
她顿了顿，看向夏柠：“芸娘冒险让你来此，便是因为此地相对隐秘，且我精通药理，或可助你解读册中与禁药相关的记录，找出更多线索。你父亲的手札，可带在身上？”
夏柠连忙从贴身处取出那本被油纸包裹的、边缘已有些破损的手札残篇，递给月娘。
月娘接过手札，就着灯光仔细翻阅，她的目光越来越亮，时而凝神思索，时而微微颔首。“果然……夏太医不愧是杏林圣手，对药性药理的理解，已臻化境。这手札中记载的几种解毒思路，与那‘牵机’之毒的特性隐隐相合，或许……真能找到克制之法。”
她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夏姑娘，你父亲留下的，不仅是冤屈的证词，更是破局的关键！我们需要时间，仔细参详，或许能从中找到‘三羽’炼制禁药的破绽，甚至……逆转乾坤的契机！”
逆转乾坤？夏柠的心猛地一跳！难道父亲的研究，竟能克制那可怕的“牵机”毒？
希望的火苗，如同暗夜中的孤灯，虽然微弱，却顽强地燃烧起来。
“可是……裴大人他等不了那么久！”夏柠急道，“我们必须尽快救他出来！”
月娘的神色再次变得严肃：“我知你心急。但眼下敌暗我明，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危及他的性命。赵执事已在暗中布置，我们需要耐心等待时机。当务之急，是让你尽快恢复，并彻底吃透你父亲手札中的精要。唯有手握足够的筹码，才能在谈判或反击中占据主动。”
她的话有理有据，夏柠无法反驳。她知道，月娘说的是对的。冲动和悲伤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我明白了。”夏柠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我会尽快好起来，我会……学会父亲留下的一切。”
月娘欣慰地点点头：“好。从明日起，我会教你辨识药材，解析药性。此地虽简陋，但药材还算齐全。你既有家学渊源，悟性定然不差。”
正在此时，院外隐约传来几声夜枭的啼叫，声音带着某种特定的节奏。
月娘神色一凛，迅速吹熄了桌上的油灯，厢房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她压低声音对夏柠道：“噤声！有情况！”
夏柠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屏住呼吸，全身紧绷。
黑暗中，只听到月娘极轻的脚步声移到窗边，拨开一条缝隙，向外窥视。
片刻后，她退回榻边，声音压得更低：“是暗哨示警，附近有不明身份的人活动。今晚你就睡在这里，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说完，她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厢房，轻轻带上了门。
夏柠独自留在黑暗中，背靠着冰冷的墙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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