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离去前那句“有情况”和凝重的神色,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这处看似偏僻的“暗舵”,似乎也并非绝对安全。是“三羽”的爪牙嗅到了踪迹?还是京兆府的人仍在锲而不舍地追查?抑或……是其他未知的势力?
她不敢睡,也无法入睡。裴衍生死未卜的担忧,如同毒蛇般啃噬着她的心脏。她一遍遍回忆着溶洞出口那混乱的一幕,裴衍那声压抑的闷哼,他转身冲向箭雨时决绝的背影……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颤抖。
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粗糙的衣襟。但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呜咽。悲伤和软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月娘说得对,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活下去,变强,等待时机。
她摸索着,将怀中那本父亲的手札残篇和裴衍交给她的册子紧紧抱在胸前。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这是父亲的心血,是裴衍用命换来的线索,是她复仇和昭雪的唯一希望。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鸡鸣声从远处村落隐约传来。夜色渐渐退去,但空气中的紧张感并未消散。
厢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月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和一碟咸菜走了进来。她的脸色有些疲惫,但眼神依旧清明冷静。
“一夜无事,虚惊一场。”她将粥放在榻边的小几上,语气平和,“可能是附近的野狗惊动了暗哨。吃点东西吧,你需要恢复体力。”
夏柠接过粥碗,温暖的触感让她冰冷的手指稍稍回暖。她小口喝着粥,米香清淡,却让她空瘪的胃感到一丝慰藉。
“月娘姐姐,”她抬起头,看向正在整理药箱的月娘,眼中带着恳切,“我想尽快开始学习。教我辨识药材,解析药性,越快越好。”
月娘停下手中的动作,深深看了她一眼,看到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点了点头:“好。既然你心意已决,那我们今日便开始。你的底子不差,又有家学渊源,进展应该会很快。”
用完简单的早饭,月娘便带着夏柠来到院中一间单独辟出的、充作药房的小屋。屋内陈设简单,却井井有条。靠墙立着几个高大的药柜,抽屉上贴着药材名称的标签。中央是一张长条木案,上面摆放着药碾、戥子、铜锅等制药工具,以及一些正在晾晒的草药。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而纯净的药香。
“医道根基,在于识药、辨性、明理。”月娘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传授知识的庄严感,“你父亲的手札,我已粗略看过,其中对药性相生相克、君臣佐使的论述,极为精妙。尤其是关于几种罕见毒物特性的推演,更是独步天下。我们便从这些入手。”
她打开药柜,取出几个小抽屉,里面盛放着形态各异、气味独特的药材。有颜色暗红、纹理如血的“血竭”,有气味辛辣刺鼻的“天南星”,有形状怪异、带着腐木气息的“鬼笔蕈”……这些都是父亲手札中重点提及、可能与“牵机”毒相关的药材。
月娘拿起一块“血竭”,在指尖捻开,仔细讲解其性状、产地、炮制方法以及药性毒性,尤其重点分析了其“破瘀通络”之效若与某些致幻药物结合,可能产生的异变。她又取出“天南星”,演示如何通过外观、气味、乃至舌尖微尝(极其危险,需特殊处理)来辨别其品质和毒性强弱。
夏柠全神贯注地听着,眼睛一眨不眨,努力将月娘说的每一个字、每一种药材的特征刻入脑海。她发现,月娘不仅医术精湛,对毒理药性的理解更是深刻,许多见解与父亲的手札不谋而合,甚至在某些细节上更有独到之处。这位看似温婉的医者,绝非凡俗。
接下来的日子,夏柠如同久旱的禾苗,贪婪地吸收着一切知识。白天,她跟着月娘辨识药材,学习炮制,解析古籍药方;夜晚,她则就着油灯微弱的光线,反复研读父亲的手札和那本从胡三工坊带出的册子,将理论知识与实物对照,试图找出其中的关联和破绽。
月娘教得极其耐心,但也要求严苛。每一种药材,必须准确无误地辨认;每一个方剂,必须透彻理解其配伍原理;每一次操作,必须做到分毫不差。夏柠天资聪颖,又有深厚的家学底子,进步神速。她很快便掌握了数百种常见药材的辨识,并对许多冷僻毒物的特性有了初步了解。
然而,越是深入学习,她越是感到心惊。“牵机”毒的复杂和阴狠,远超她的想象。它并非单一毒药,而是由多种性质迥异、甚至相冲相克的药材,通过极其精密的配比和特殊的炼制手法融合而成,其毒性变幻莫测,既能令人癫狂致死,也能操控心神于无形。父亲在手札中穷尽心力,也只是推演出几种可能的解毒思路,但都因缺少关键药材或炼制细节而无法验证。
“看来,要破解‘牵机’,找到胡三背后那个真正的用药高手,是关键。”月娘看着夏柠整理出的笔记,神色凝重,“此人用毒之精妙狠辣,已臻化境,绝非胡三之流所能及。”
夏柠默默点头。她想起册子中提到的“秋翁”和“听雨楼”。那个神秘的“秋翁”,是否就是这位用毒高手?
就在她沉浸于药海之中时,外界的风声似乎也愈发紧张。月娘外出的次数明显增多,每次回来,眉宇间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暗哨的警戒级别也提高了,夜晚时常能听到远处传来的、代表不同含义的鸟鸣或犬吠信号。
夏柠知道,平静的潜修日子恐怕不会太久了。风暴正在酝酿,而她必须在这风暴来临前,尽可能多地积蓄力量。
这日傍晚,夏柠正在药房内对照父亲手札,尝试推演一种名为“清心散”的解毒方剂与“牵机”毒性可能产生的反应,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敲门声!
她的心猛地一紧,立刻放下手中的药材,警惕地望向窗外。
月娘已快步从正房走出,对守在院门的老妪打了个手势。老妪警惕地打开一条门缝,与门外的人低声交谈了几句,随即脸色微变,回头对月娘点了点头。
月娘神色凝重,快步走向药房,对夏柠低声道:“赵执事派人来了,有紧急消息。你在此等候,切勿出来。”
说完,她便匆匆向院门走去。
夏柠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赵乾派人来了?是有了裴衍的消息?还是……出了什么变故?
她屏住呼吸,贴近药房的窗户,极力想听清外面的对话。但距离太远,只能听到模糊的人语和马蹄声,似乎来者并未久留,很快便策马离去。
片刻后,月娘返回药房,脸色比刚才更加沉重,甚至带着一丝……悲戚?
“月娘姐姐,怎么了?”夏柠急切地问道,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月娘沉默了片刻,抬眼看向夏柠,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缓缓开口道:“赵执事传来消息……他们……找到了裴大人的……佩刀和……血迹斑斑的衣袍碎片,在溶洞下游十里处的河滩上。人……依旧下落不明,但……恐怕……”
后面的话,月娘没有说下去,但夏柠已经明白了。
佩刀和染血的衣袍……下落不明……恐怕……
轰——!
如同五雷轰顶!夏柠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险些栽倒在地。她死死扶住药案,指甲深深抠进木头里,才勉强站稳。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近乎噩耗的消息真的传来时,那巨大的悲痛和绝望,依旧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吞没!
裴衍……他……他真的……
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她再也无法抑制,失声痛哭起来,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月娘没有劝阻,只是默默走上前,轻轻揽住她的肩膀,无声地给予安慰。她的眼中,也闪烁着泪光。
不知哭了多久,夏柠才渐渐止住哭声,但心中的空洞和冰冷,却愈发深重。她抬起头,擦干眼泪,原本清澈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灰暗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月娘姐姐,”她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继续教我吧。我要学会……所有能对付‘三羽’和‘牵机’的东西。”
月娘看着她的眼睛,心中一震。那眼神,不再是单纯的悲伤,而是凝聚了所有痛苦、仇恨和意志的、冰冷而坚硬的东西。
她知道,这个女孩,已经彻底蜕变了。
“好。”月娘重重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我会倾囊相授。”
灯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伏在案前,一个悉心讲授,一个刻苦钻研。空气中弥漫的药香,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悲壮的气息。